时常，在我的梦中，会梦到一个老人。
　　 梦中，清瘦的她，略略有些变曲的脊背，像秋天的老树干。一双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很轻很轻，满头银发如雪，一丝不乱，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模样。满布皱褶的脸，一贯干干净净，白晳中透着岁月的沧桑。只是，梦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有她的背影，她从来不说话，但我知道，是她，就是她。
　　 每次梦中醒来，都愁愁怅怅，落落寞寞。我知，斯人已逝，孤影难觅。多少年了，我一直在梦里看见她，还是那么的亲切，那么地慈善。我想，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一直活在我心里。
　　 她，这个老人，就是我的外婆。于我的记忆中，在她的有生之年，我没有直面叫过她外婆，我一直叫她婆婆，在她众多的外孙中，也许，只有我是这样叫的。
　　 打小的我，骨子里就排斥这个“外”字，觉得这个字太生分。在我与她亲密无间的朝夕相处中，一个“外”字，拉开了我们的距离，而事实上，她是我心里最温暖最善良的人，相伴了我所有的青春年华。
　　 外婆家与幼时我的家，隔着几条田梗，放开喉咙一喊，就能彼此听到对方的呼唤。幼时，我几乎天天奔跑在那几垄田梗上，往返于外婆与我们家。
　　 那时，父亲在外地工作，披星戴月，奔波在学校与家庭之间。一周也就回家一次，那时还没有双休制，每周六的下午，当父亲的自行车铃铛声远远地响起时，我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周日吃过午饭，父亲又推起他的车，消失在我们一家人的视线里。一介书生，以他微薄的工资支撑着一家五口。
　　 大多数时候，家里只有母亲与三个年幼的孩子。记忆里，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很不好，说是月子里落的病，不好根治。以我成年后的认识，我想，母亲的身体，同时积劳成疾的因素。也因此，母亲经常寻医访药，那时医疗条件太差，经济更是捉襟见肘，大医院上不起，小医院又治不了病。
　　 贫病交加的时候，痛苦的人们就常常寄希望于神，以为天地间真的有什么神山圣水。那时，贫穷落后的村庄里不知哪来的风，兴起了喝神水，总是夜半时分偷偷到一个指定的山里去取。大人们说得神神密密，小孩们听得糊里糊涂。印像中，母亲带着我，于黑灯瞎火的乡村小路上，跟在几个村里人的身后，穿过幽黑幽黑的山路，去取什么神水。虽说有大人在身旁，但我一直心里还是很害怕的，夜里，山风又大又凉，那些树啊枝啊的，在风中摇摇晃晃，总觉得很鬼魅，如果惊起了林中的鸟啊兔啊什么的，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幼小无知的我，没有怀疑过这神水，只是觉得，如果真的能够帮母亲减轻些许病痛，再累，也值得，再怕，也要强忍着。
　　 如此情况下，家庭窘迫可以想见，日子过得凄风苦雨，暗无天日。那时，外爷的家境比较殷实，娶了二个老婆，外婆是他的第二个老婆。对于那个大外婆，我完全没有任何印像，从大人们的口中知道，她是个瞎老太太，生了二个儿子，都已经成家另过日子，且生儿育女了。
　　 年幼的我当时并不明白这层关系，也不明白这两个被叫做舅的人，为何一直叫外婆“新妈”。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外婆的名字中有个“新”字，所以被叫做“新妈”。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外婆的名字中根本没有“新”字。是啊，那时的女人，嫁人之后，谁还记得她们的名字呢，她们的名字，都融入了夫姓，哪还有自己的姓氏。
　　 外爷是一家之主，有着至高的权威，一家老小，都听他的，也害怕他，我如今都还模糊地记得一些他的威严。对外爷最深的印像，是高挑的清瘦个子，罩在长长的蓝布衫里，十指见骨的手里，总是握着长长的烟袋。外爷去世时，我太年幼，很多记忆在岁月蹉跎中，越来越淡漠了。
　　 如此说来，整个大家庭就由外婆一个女人支撑打理，那时，外婆已经是花甲岁月。外婆为外爷生育了五个女儿，二个儿子（小儿子被领养出去），这本身就是一件壮举。在那个又贫穷又落后的年代，一个三寸金莲的妇人，该是如何勤免与善良，才保全了一家人的安康，撑起了一家人的吃喝拉撒。这其中的艰难困苦，不是我所能完全体会的，更不是我能感同身受的。
　　 孩子的记忆是有限的，能够感知的东西也是有限的，作为一个孩子，总是向善向美的。清清楚楚记得，阳光下的院坝里，外婆脱了她的尖尖布鞋，一层一层松开白色麻布的裹脚，露出她那变形的三寸金莲，那是一只完全变了形的脚，五个脚趾唯一可辨的只有大拇趾，我甚至觉得那脚后跟都是变了形的。外婆若无其事地解放着她的脚时，我就一直蹲在旁边，看着，与外婆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我想，我那时一定是问过外婆疼吗之类的话，而外婆也一定是回答我说不疼的。
　　 由于久不见光，那双脚很白晳，缺少了阳光与血液的濡养，那脚，白得苍白，白得无光。仿佛就是为了要给这双脚一点点的阳光。我总记得，外婆在满地阳光的坝子里，坐在小板凳上，弯着腰，慢慢地解开鞋绊，脱下布鞋，慢慢地松开裹脚，慢慢地揉搓着脚趾脚背。阳光，洒落外婆一身，外婆的白发中夹着一些黑发，阳光下，那些白发闪闪发亮。
　　 阡陌的风，就那样肆无忌惮地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带着原野特有的清香，带着庄稼特有的味道，轻轻飘荡在周围。那时的外婆，身心都该是暖暖的吧，就像她一直暖暖的慈祥的眼神。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外婆收拢那双伸在阳光下的脚，然后，仍旧弯着腰，慢慢地一层一层裹好她的三寸金莲，穿上她自己做的布鞋。她做得那样认真，那么从容不迫，让我常常忘记了，那双脚，曾怎么样地扭曲变形。
　　 就是这双脚，曾一次又一次捂暖我的身体。那时父亲周末回家来，一到晚上，我就去外婆家，与外婆同床睡。外婆平时也就是她一个人睡觉，她非常喜欢我去给她作伴。自幼是寒性体质，四肢冰凉，一到冬天，整个身体像蛇一样凉。每次与外婆睡觉，她总是把我的脚抱在她的怀里，还时不时用她干瘦的手抚摸着我的双脚，让我的身体很快就暖起来。这暖，一直，就暖到了我心里，暖透了我的岁月。
　　 就是这双鞋，带着年幼的我，走在亲情的路上，走在原野的四季里。那时，每逢哪个子女家有什么事情，或是外婆想念某个子女，或是逢年过节，外婆要去看她们时，就会带上我。一老一小，一前一后，说着笑着，走着闹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某个姑姑家。
　　 就是这双脚，行走在田梗间，奔走在岁月里，承担起一家之主的重担，风里来，雨里去，白天走，夜里歇。那时，每逢外婆家做好吃的，就会端一份到我们家，或是在门檐下喊一声，多半时候，会是我去外婆家端回那些好吃的。有时，是一碗爆米花或是炒豆子之类，有时则是一碗香喷喷的肉，或蒸或炖。那时的肉可是稀罕物，多少家庭一年也吃不上一回像模像样的肉。因为外婆的慈爱，童年的我，没有觉得日子有多苦。
　　 外婆的慈爱友好，在乡里乡亲中，是出了名的。对待大外婆生的二个儿子及他们的儿女，她也一视同仁，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女。他们的儿女，外婆更是当作亲生孙子，有什么吃的喝的玩的，也一并分享与他们。对子女如此，对乡邻也如此。不管哪个乡邻路过家门口，外婆都会放下手中活，递上一杯热开水，或是陪乡邻唠叨几句。邻里邻居哪家有活要忙，她也总是帮衬着，不分彼此。她爽朗的笑声，总是让人倍感亲切，那笑声，会感染人，会传得很远。
　　 唯一至亲的舅舅在水泥厂工作，已经结婚，舅母是个浑不讲理的悍妇，典型的农村悍妇，而舅舅做不了半点主，彻头彻尾地耙耳朵。悍妇舅母总是与外婆吵嘴，尤其是见不得我们一家人，因为我们家离外婆家最近，她总是认为，我们随时都在得娘家的好处。外婆确实是在帮助我们，不过也不是随时都在帮。但是，我的悍妇舅母总是喜欢捕风捉影或是空隙来风般地借故发威，借故煸风点火，隔三差五地与外婆吵闹不休，特别是舅舅上班的日子里，舅母更是有持无恐地发威。
　　 当然，不仅仅是见不得我们一家人，几个姑姑及姑姑的家人，她都不待见。仿佛她入了那个家门，那个家就是她一个人的天下，她想怎么耍横就怎么耍横。
　　 虽说当时的我很年幼，但伦理道德，做人底线，也多少懂得了一点。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外婆可以容忍那样的媳妇，且被她骂。成年以后，我终于明白了几分，或许外婆是爱子心切吧，她首先是一个母亲，其次才是一个公婆。她不想让她身边唯一的儿子为难，她要维持整个家庭的稳定，所以只能自己忍辱负重，吞下所有生活的泪水，为的，只是要儿子的幸福，这也是千千万万慈母的心吧。
　　 也因此，多年以来，我对那个舅母，都无法上心。其实不仅是我无法上心，是所有的侄儿侄女中，都无法对那个舅母上心。而如今，她也做了婆婆，娶了媳妇，不知，她是否想过从前的自己，悔过自己的行为？这些，我们做晚辈的都不得而知。但是，做为长辈的几个姑姑们，她们秉承了外婆血液里的善良，在经年岁月的沧海桑田里，更加地包容了，更加地慈悲了，对于陈年旧事，仿佛都不记得了。想来，岁月，真的可以让一个人蜕去所有的锋芒。那么，我想，岁月也一定可以把一颗冷硬的心变得温润，已经鬓发染霜的舅母，也应该有了岁月的慈眉善目吧。
　　 虽然生活在那样的贫困年代，外婆却是极讲究卫生的，屋前房后，庭内庭外，案上案下，家里的角角落落，在我的记忆里，都是干净利落的。而外婆自己，从来都是衣衫整洁，头发一丝不乱地绾着，脸上永远洋溢着淡淡的笑，无论生活有多困苦。
　　 外婆，一个女人，一个典型的农村女人，没有什么知识文化，却用岁月赋予她的生活阅历，用岁月赋予她的人格操守，身体力行地教导着子女向善向真而行。
　　 在最小的女儿也成家生子后，外婆的日子才算过得自在逍遥了。因为外婆搬到了姑姑家，为姑姑带小孩，照顾着她最年幼的外孙，顺带着也做一家人的饭菜。而此时，我已读中学，学校食堂的饭菜难吃得一踏糊涂，学校离姑姑家很近，三天两头，我就到姑姑家噌饭吃。外婆的饭菜，永远都是那样香，永远都诱惑着我的胃。中学最后一年，我住在了姑姑家，又日夜与外婆相处了，白天同吃一锅饭，夜里还睡同一张床。
　　 外婆已经是发如雪了，还总是笑呵呵的，说话不温不火，就像春天的阳光，总让人觉得舒坦。没有了舅母的扰动，外婆的气色似乎都更红润了，姑姑的同事们都喜欢这个满脸慈祥的老人，时不时到姑姑家小坐一会，喝杯水啊，歇歇脚啊，絮絮家常啊。外婆喜欢这样热热闹闹，在她的意识里，这是人气旺盛的好景像。
　　 姑姑家的两个小孩，在外婆的精心照顾下，越长越精神了，越长越大了，慢慢地，也入学了。外婆却仿佛找不到生活的重心了，她又开始想念那个老房子老院子了，隔个半月一月，就想着要回去了。回去，有时住上几天，有时住上数十天。
　　 我，就在这种离散中，渐渐淡出了外婆的视线，因为我到外地上学了，然后，工作了。而外婆，淡出了我的视线的外婆，真的更老了，更清瘦了。直到，那一年，守在老房子的墙角边，外婆突然四肢不能动弹了，顺着墙角倒下了。外婆，中风了。
　　 任何人，不管他（她）有多么善良，有多么美好，更不管亲人有多么挽留，到最后，都会输给岁月。我亲爱的外婆也一样，输给了岁月，在中风差不多半年后，那一年，外婆84岁。84岁的外婆，去了天国，天国里的外婆，从此不再为生活所累。
　　 输给了岁月的外婆，活在了我的心里，出现在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