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去世后，最能感觉出孤单来的，就是我的大哥大嫂。
　　 长期以来，母亲和大哥大嫂住在一个院子里，房子是大哥盖的，一排五间房子，母亲住东头的两间，大哥住西头的三间。母亲去世前的一两年里，因生活起居需要人照顾，三个姐姐和两个哥哥便开始轮流伺候。刚开始，是母亲到哥、姐家中去，后来，是哥、姐到母亲这里来。因了母亲的缘故，家中的亲戚们便经常到大哥的院子里来玩，一天到晚，人来人去，总是热热闹闹，话语不断。大哥、大嫂想去蔬菜大棚里忙活，大门也不需要关，小门也不需要锁，抬脚就走，利利落落，就连大哥那刚上托儿所的孙女，下午放学嫂子接回来后，也是往母亲的屋里一放，便又到地里去忙活。
　　 母亲离世后，偌大个院子里一下子冷清了下来。劳累了一天的大哥回到家后，总是习惯性地想往母亲居住的房子里走，看看母亲究竟在干啥，需不需要啥东西，或陪着母亲说上一阵子话，等大嫂做好饭后才去他屋里吃饭。然现在，每次都是快走到门口时，大哥才蓦然想起那个给他看门守院的母亲已经不在了。此时，他的小孙女一下抱住他的腿，仰着稚嫩的小脸说，爷爷，我老奶奶哪去了？她咋不回来了呢？大哥蹲下身，慢慢地抱起孙女向自己的屋里走去，边走边想着那些母亲在世时的生活画面，泪水禁不住就流了下来。
　　 于是，大哥决定搬到母亲的房子里去居住。
　　 清明节，当我回家给母亲上坟时，见母亲的房子里还是原来那个老样子，便问大哥为啥不收拾一下。大哥说，还收拾啥，咱娘能住，我就能住。我就在这里守着咱娘留下的一切，守着这个老院子，给你侄子养着这个孩子，盼着他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地回来过日子。
　　
　　 （二）
　　 大哥所说的我的侄子，今年三十岁，自己经营着一摊生意，小日子过得还算红火。前些年，既在城里买了楼，买了车，还有自己干工程所需要的一些必要的机械设备。然突然有一天，侄子的生意却一下子陷入了绝境，所有的一切都像空中楼阁一样哗哗地倒塌下来。直到那时，大哥才明白我侄子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着贷银行的资金或借高利贷来维持和运转的。虽然侄子所经营的工程项目一年也赚不少钱，但工程欠款久拖不结，高利贷日积月累，没有资金积累，又贷不下银行款来，所有的一切便都无法正常运转了。苦苦挣扎了几个月后，侄子和他的媳妇办理了离婚手续，将女儿送回了老家让他的父母照管。自此，便开始浪迹天涯，杳无音讯了。
　　 一天晚上，大门外忽然来了一辆车。听到声音误认为是儿子回来了的大哥急忙奔出屋门。还没等他来到大门口，几个拿着砍刀的小青年就冲了过来，一把抓起大哥厉声质问他儿子究竟去了哪里、什么时间还钱。大哥见状，竟一下子镇定了下来。他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你们找错了人，欠账的是我儿子，不是我。我没向你们借一分钱，你若是敢动我一下，我立马报警。那伙人见没有震慑住我大哥，只好撂下几句狠话后走了。
　　 那段时间，大哥像遭了霜打的茄子一样，终日无精打采。他不相信，他的儿子就这么破产了；他更不相信，儿子这些年竟欠下了这么多的债。送走一帮追债的人后，大哥就在小本子上记录下一笔所欠的数目；打发走一批亲戚朋友后，大哥便又在心里给债台加上一层码。他不明白，儿子咋就这样把个家撒手不管了？他的那些车辆、那些设备又去了哪里？难道这些年儿子就在外白混了不成？一连串的问题，搞得大哥既焦头烂额，又忧心忡忡。他不放心，他的儿子究竟去了哪里？在外飘荡又该怎样生活？这以后的日子可该咋过？他又生气，为啥儿子走的时候连声招呼也不打，为啥儿子不把欠别人的账目列清楚再走？难道就想这样一走了之？这未免也太不负责任了吧？于是，大哥便开始给儿子打电话，不分黑天白夜地打电话，但电话里传出来的却是同一个声音：拨打的号码已欠费停机；于是，大哥便又四处打问人，但打听到的却是同一个结果：没见过他。一时间，生性要强的大哥沉默了，终日在蔬菜大棚里发疯似地干活，回家后便搬一小马扎坐在大门口，两眼望着通向远方的小路呆呆地出神。
　　 隆冬的一个午夜，一阵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大哥抓起手机后，里边传来了儿子久违的声音。他颤抖着声音问儿子现在在哪里，儿子却不告诉他，只说了句让他给一个银行卡号上打上五千元钱的话后，就匆匆地挂了电话。再打，儿子的电话已无法接通了。第二天，茫然无措、提心吊胆的大哥只好按着儿子提供的账号，到银行里打上了钱。
　　 大哥告诉我，那段时间，若不是为了将事情查清楚，若不是为了母亲和这个弱小的孙女，他死的心都有了。但后来他想通了，他说他想守着这个家，守着这个没父母疼爱的孩子，他想看到儿子回来的那一天。
　　
　　 （三）
　　 我的侄女结婚时，大哥曾一直盼着他那躲在外边的儿子能回来亲自送送他的妹妹，但当迎亲的花轿缓缓启动离开家门口时，大哥也没能看到儿子的身影；我母亲去世时，我曾一度盼着侄子能回来见他奶奶最后一面，但当送灵的亲人们慢慢地走向田野时，通往家中的小路上仍是空空荡荡的。
　　 我想不明白，侄子究竟要躲到何时，才能出来面对他所要承担的一切；更想不明白，这些年，大哥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毅力戒了烟，又以一种怎样的干劲同时肩负起了另外好几项能挣钱的活。当同村的人还都沉浸在黎明前的睡梦之中时，大哥已将村中的一条主要街道打扫干净；当人们踏着夕阳返回家中时，远处的沟坡上仍有大哥忙着铲土护坡的身影。我无法想象，短短三年的时间，我那土中求食的六十多岁的大哥，竟然替儿子还上了十万元的账；我无法预料，这样的重担，大哥究竟还要挑多远才能看到希望……
　　 一次我和大哥说话时，问及大哥这段时间侄子是否来过电话，大哥说来过，要钱。我说你就惯着他，他年轻力壮的还能混不出饭来吃？大哥便不再做声了。沉默了半天后，大哥说了句让我浑身一颤的话，天底下只有狠心的儿女，有谁见过狠心的爹娘啊。此时，侄子的女儿笑嘻嘻地跑了过来。我抱起这个本应生活在父母怀抱里乐享城市生活幸福的孩子，泪水便禁不住地流了下来。孙女懂事地用小手替我擦去泪水，嫩声嫩气地对我说，爷爷也是经常流泪，坐在大门口瞅着小路流泪。爷爷还说，瞅着瞅着，我爸爸就回来了……
　　
　　 （四）
　　 今年暮春时节，我回老家时正赶上左邻右舍的人们在大门口和大哥啦呱，见我到来，一阵嘘寒问暖后，人们纷纷询问起了城市里二孩政策实施后的一些事情。听完我的介绍后，大哥突然对我说，我真希望有一天你的侄子能给我抱回一个大胖孙子来啊。那样，我和你嫂子就是比这再苦再累上十倍，也值了。
　　 闻听此言，我愣住了，在场的人也愣住了。
　　 我注意到，大哥说这句话时，正抬头看着大门口那树开的如落霞般灿烂的梧桐花，一种期待之情在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正热烈地绽放着。旋即，他又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空荡荡的小路。
　　 望着大哥的神情，我蓦地明白了守候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