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风微微拂过心头，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天空中时有南雁北归发出高亢嘹亮的声音。高远的蓝色天幕上，没有一丝浮云，仿佛被清风洗过了一般澄澈清明，像大海，像爱人如水清瞳。一行又一行雁阵剪过平湖一般的天际，时而排成“一”字，时而排成“人”字。只是不知，这其中，哪些才是去年来过，今年又为谁来？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韩冰儿一个人独行陌上。莫明之间，心内突然感觉酸酸的，眼里似乎有泪要流出来。她转过身，面对远山近水，让风把眼角那滴还未待滚出的渍痕掩去。她不想人看见她流泪的模样。更不想人知道她为何要流泪。她微微地笑一下，让初升的朝阳洒落面颊。仿若一切都云淡风轻般的样子。
　　 空旷的路上，没有其他行人，人们还都在甜美的酣梦之中。
　　 韩冰儿望着远远的天际，似乎那里会有一个人来——他或许会以微风流云的姿态；以一棵草，一朵花的方式；一脸笑靥，披着霞光，翩翩而至……
　　
　　 二
　　 就好像那年他们初相识，她十三，他十五，还都只是天真无邪的孩提。源于一本书，他们相识。人生的一切初见，都是那么美好，就像这晨曦——温暖柔和、明媚如许，丝丝都透着清新的气息。
　　 韩冰儿在新华书店看中一本诗集，素雅的封面，镶几芽嫩绿，上面方方正正的写着几个墨色的字。她对这本书喜欢至极。
　　 然而此时她的钱，却只好够买一本普通的书。可这本书标价，差一点就是快要够买平常三本书的价钱。冰儿平时好像对什么都不太在意。可是此刻她却感觉有些许的失落。她太喜欢那本书了。韩冰儿把手里的钱攥起，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向书店门口走去。快到书店门口，她还忍不住要扭回头朝那本书看去......
　　 从那天起，她就开始攒钱，一分、二分、三分……不断的累积……
　　 韩冰儿把那些钱一枚一枚装在自己绣的那个带有一枝粉色梅花的小荷包里。白天她把这个荷包丝带打个绊扣细心地系在腰带上，有时跑着跳着她会突然停下来，掀开衣襟看看荷包有没有弄掉。晚上，便把荷包轻轻摘下，拿白色手帕包好，用手将帕子上的褶皱细细地抚平。她手下的动作极轻，像怕弄疼它们似的，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放到枕头底下。她时时刻刻都和它们在一起。不然她怕自己一个不留意，那些钢镚就会悄悄溜掉。冰儿每天都要把那些硬币数上几遍，仔仔细细地把每一枚硬币都用手绢擦得没有一丝灰尘。积攒了一段时间，她终于如数攒够了可以买到那本诗集的钱。冰儿开心极了！中午放学的时候，她回家简单地吃了两口饭，骑上自行车，上新华书店去买那本诗集。
　　 县城书店离她们家十八里。冰儿到了书店，放好车子。推开书店的门，进到书店里，她直奔上次看到那本书的位置走去。还好，那本书压在别的书下面只露出一角，但她真真切切认得就是那本，它还在！冰儿即刻把钱掏出来递给售货员。指名说她要下面压的那本诗集。不料想服务员却对她说，那是最后一本，恰巧刚刚卖给收银台前交款那个男孩。售货员指向收银台那里一个比冰儿大不了多少的男孩。韩冰儿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当时那个心情啊，真可以说是一落千丈，她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可是冰儿忍着没让它落下来。她低着头，仿佛一切都静止。就在冰儿失落地准备转身的一霎那，那个男孩无声地把那本书塞到了韩冰儿手里。冰儿一下子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急忙把书钱给他。男孩只笑了笑，没接。然后跑掉了。
　　 韩冰儿望着男孩的背影，一时傻愣在那里了。男孩跑出有好远，回过头来看看韩冰儿，他的眼眸是那样的清澈，似乎在说“快回家吧”。啊，他的眼睛会说话！冰儿静静地望着那个男孩，嘴角露出浅浅笑意，在心里轻柔地答应了他一声。那个男孩似乎懂了，满意地微微地一笑，然后转身走掉。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她——叫韩冰儿；他——叫欧阳飞鸿。
　　 星期天韩冰儿又下意识地去了书店，她总感觉那个男孩还会在那里，就像第一次他们的不期而遇。
　　 当韩冰儿推开书店的门走进去时，那个叫欧阳飞鸿的男孩早已在那里，正对着她微笑。“来啦。”他的眼里对她发出这样温暖的讯息，就好像他们许久许久以前便早已是熟识的旧友，而且他知道她今日此时必然会来，他恰恰就是在这里等。韩冰儿感到有些惊异，她不知自己怎会有这样的感觉。
　　 欧阳只是微笑着，没做任何多余的解释。韩冰儿想把兜里上次的书钱掏出来递给欧阳。欧阳却欣然地一笑“将来还我一本你的书吧。”他故意把“你”字加重语气。韩冰儿默默地接受了这个约定。此时她哪里懂得这个承诺该是有多重！欧阳不由得在心里暗笑“傻丫头，你就毫不怀疑这样的一句话嘛？”他仔细地端量了一下面前这个女孩：乌黑油亮的头发，轻松适度地在脑后束起一条马尾辫。深黛微弯的眉毛下面镶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那双眼，清澈得如湖水一般；小而直的鼻子，看上去那么乖巧；嘴巴不大不小，嘴角旁嵌两个漾着笑意的酒窝；面色粉白细腻，仿若五月的樱花。一身白色的确良面料的衣裤，套在她瘦削的身材上略显得宽松了些；千层底的布鞋，树叶绿的鞋面上绣着淡粉的梅花，松紧适度的白袜子裹住那对略有些纤巧的足。欧阳此时才发现，这个女孩的手也是那么的小，清瘦的细指让人一眼就看出她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在这烟火红尘，她仿若是不食人间烟火。似乎一阵清风吹来，她就会衣袂飘飘地飞起。欧阳好有一种想一直保护她的感觉。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甚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哀愁……”欧阳情不自禁地吟出声来。
　　 “你也喜欢徐志摩的诗句？”韩冰儿轻声问了欧阳一句。
　　 “是呀，喜欢，你呢？”
　　 “我也喜欢。”韩冰儿微低双眉，似乎稍作沉思，然后轻轻仰起头望着遥远的天际，神情专注地吟诵道“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就这样，诗歌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在古典文学的书架前，韩冰儿的目光不时地落在那些装帧古朴典雅的诗集或词集上。她随手抽出一本《唐诗三百首赏析》，在手里仔细地翻看着。“李诗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首，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首诗洒脱俊逸，读来让人心旷神怡，仿佛借着那飞落之势足下一点就会飞云直上。”她像是对自己也像似对欧阳说。
　　 欧阳接过韩冰儿的话“我更喜欢《将进酒》”他看了冰儿一眼，声情并茂地吟诵起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念及此处，他把手朝韩冰儿的方向轻轻一挥。
　　 冰儿此时早已被欧阳豪情激荡的情绪所感染，她微笑着接起下句“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韩冰儿温婉的表情，再加上柔和舒缓的声音，听得欧阳心都是醉了，他欣喜地接上“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兴到浓处他们十分默契地一句一句接下来“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琴瑟相和，如此的微妙。两人同时相视一笑。
　　 以后，他们偶尔还会在书店遇见。三年来就那样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有时，欧阳飞鸿也会给韩冰儿带几本这县城里买不到的那些好书。她静静地翻看着，认认真真地做着笔记。
　　 他，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做这一切。她读他的书，他把她当书读。一双两小无猜的少年，与书卷墨香为伴。
　　
　　 三
　　 那时黑龙江的冬天特别冷，西伯利亚寒流来时，户外会达到零下四十度。呼啸的白茅风肆无忌惮地在旷野上奔跑着，口里吹着哨子，卷起十里雪烟，好像它才是这个白色世界的主宰。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天实在太冷了，连长着一身厚厚绒毛的棕熊都躲进林子中缩在树洞里不肯出来。雪兔们早把自己埋在雪地草窠深处。野蛇冻僵的身子盘曲在洞中。野鸡被雪雾吹蒙了眼，胡乱地飞着，偶尔会到山下村子中或公路边的田地里觅食。
　　 没事谁也轻易不愿出门。城市的街道显得空旷，少有行人。人们口中呼出的哈气，会在嘴边的羊毛围巾上挂一圈白霜，看上去像个白胡子神仙。书店里虽说生着个小火炉，可外面这么冷，炉子里的热气也仿佛被外面的冷风吸走了，屋子里还是显得有些凉飕飕的。韩冰儿搓搓冰凉通红的手指，又轻轻跺了跺冻得猫咬一般的脚。她急于把这本书看完。
　　 欧阳去了书店旁不远的裕春楼饭店，他跟经理说妹妹正在附近书店读书，怕妹妹冻坏手，所以想来给妹妹弄杯热水。热心的老板给倒了杯热茶。欧阳笼着袖子抱着怀，护住胸口的那个杯子，裹紧棉衣投到凛冽的寒风中。
　　 书店内靠窗子的书架前，韩冰儿还在聚精会神地低头看书，她并不知道欧阳飞鸿已是去了又回。等着冰儿看完了一页，欧阳轻轻地把杯子递到韩冰儿面前。冰儿疑惑地看了欧阳一眼，欧阳温和地笑了笑，眼里泛着清澈如底的微波。冰儿接过杯子在手，竟然一愣——这杯子还是热的！
　　 杯盖拧开，一股茉莉花的幽香漫散开来，沁入心脾。韩冰儿望着那温润在水中细腻洁白的花瓣，心内兀自欢喜，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这是她最喜欢的茉莉花茶！韩冰儿捧着手中的温暖，品着那淡淡的一缕幽香，醉在书的海洋里。这么冷的天，喝上这样一杯水，让人感觉很暖。
　　 都道是，柳梢头，春尚早。后园斜倚，一枝青梅小。燕子呢喃梁间语，约预，约预，一同等春可好？
　　 时光静静地流，那一抹懵懵懂懂的情愫在无形间悄然滋长。
　　 一直喜欢静静独处的韩冰儿假期空闲的时候依然喜欢去书店，那里有她读不完的书。时而还会在书店遇见欧阳，见了也是隔着远远的空间望一眼，然后目光又回落到那一排排的书上。有时他们也会偶尔谈论到一些话题。从古今中外，到天文地理；从李白、杜甫、李商隐、三苏、卓文君、李清照，到席慕蓉、徐志摩以及顾城、北岛、舒婷、余光中。从《诗经》《离骚》到《卡门》《麦克白夫人》他们一起在书中品味人生。如果回到唐宋，欧阳觉得眼前这必将是一位李清照一般的女子，慧秀婉约；在韩冰儿心中，欧阳就是一位邻家哥哥，阳光快乐，儒雅洒脱。
　　 美好的日子总嫌太短。
　　 那年冬天，在一个大雪纷纷的日子里，韩冰儿的父亲因病去世。一直天真烂漫的她，顷刻之间长大。而欧阳也在这时来向她道别，说是父母叫回到他们身边去考学。冰儿听欧阳说过，欧阳的父母在很远的一个地方工作，他从小就在外婆家长大。他还有个妹妹，是和父母在一起。
　　 冰儿没有言语，默默无声地面对着北面的雪山凝望，她的父亲就在那雪山下长眠。欧阳望着韩冰儿的背影，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冰儿。落光叶子的白杨树被凛冽的北风吹得“呜呜”直响，就那样笔直地立在寒风中。风雪的世界，傲然挺立的白杨，还有那立在寒风中韩冰儿的背影，定格在欧阳飞鸿的视线里。
　　
　　 四
　　 由于家庭的变故，韩冰儿的全家搬迁到一个遥远偏僻的小山村。那里东南环山，西面临水，只有北面一条土路通向村外。那条路晴天尘土飞扬，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色衣服行在路上，一会儿就成了灰色；雨天就像一个大泥潭，一脚踩进去，不知深浅，迅速就有万点泥浆喷得人全身梅花点点，不过那梅花是土黄色或黑色并不讨人喜欢。
　　 村子的景色倒也还好。每年一到春夏之际，村子周围绿柳环抱，一条小溪从村子中间潺潺流过，水面上三三两两的鸭鹅结伴同游，偶有银灰或鹅黄的水鸟轻巧地掠过水面发出“叽——”地一声声响，转瞬穿过云端。溪边有农妇一边洗衣一边聊着家常，淘气的娃儿就围绕在他们母亲身边跑来跑去，时而向同伴身边的水中丢下一颗石子激起一片水花，那个孩子也不顾得抹掉脸上的水珠就嘻嘻哈哈地追打过来。
　　 这个小溪里若玩儿得不尽兴，他们便跑去村外的小河，那里的水域比较宽也比较深，他们可以在里面扎猛子，搂狗刨，钓小鱼或摸小虾。这里的鱼多是那种小鲫鱼、小泥鳅、小柳根儿、小白漂儿。只有发大水时才会从上游水库冲过来大的鲫鱼、草鱼、鲢鱼、红鲤，运气好的话也会碰到尺许长的鲶鱼也说不定。
　　 韩冰儿一人独坐在河边的柳树荫下，看着河水从小桥下面静静流过。这个村子地处偏僻，消息闭塞，与外界几乎没有太大的往来，甚至于连识字的人都没几个。桥头上有人向韩冰儿招手，亲切地唤着她的名字。这女人四十多岁，生得白白胖胖的，大大的眼睛，眉眼间都带着笑意，一看就是个活泼爽朗的人。这个女人叫艾华，是韩冰儿继父的侄女。冰儿叫继父叔叔，叫艾华姐姐。他们是爱新觉罗氏后裔的一脉，满族血统。这个女人性格外向，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和一个陌生人混得像多年的熟人一样，但她却不识字，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韩冰儿来了第二天，艾华就拉住冰儿的手拜托她给几千里外的老母亲写一封家书。“你知道么”艾华说，“我有好多心里话要跟我妈说，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艾华说着这话时，竟情不自禁的落下了眼泪。看来那浓浓的乡愁，早已让这个女人无数次地魂梦飞越万水千山，投入故乡的怀抱。她积郁已久的情绪，今天终于找到了一吐为快的机会。韩冰儿根据艾华的讲述措词，代她写下了一封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