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起来，快起来，开工了，今天必须挤完十万块砖坯！”大声吆喝着的男人大约三十多岁，他光着膀子，皮肤黝黑，光溜溜的头顶似乎成了不毛之地，三根黄毛在风中摇曳。他露着两颗大金牙，瞪着一双贼亮的眼睛，好像这个世界他做主似的，听着将军肚，正朝着马蹄窑背面的一栋简陋棚走去。
　　 此人名叫张豹，家住离马蹄窑二里外的张家寨，他父母早亡。家里很穷，三十多岁了依然光棍一条，可他是个能人，大脑门里转满了生财之道，可孤家寡人一个，没亲没故没经济帮扶，空负了他这颗精明的脑袋瓜，想干一番事业但好比牛犊掉水井，有力使不上。他不甘心啊！常在梦中喊着：“天生我材必有用，老天会不拘一格降人才，我一定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证明我是一头雄豹不是狗熊。”
　　 去年，他想：现在世局一片光明，政府号召农民发家致富搞企业，时机来了，现在人民生活有了改善，家家住房得需要改造，我何不建一座砖窑？或许能改变我的命运。说干就干，戴眼睛榷辣椒，就和命运赌一把吧，成败在此一举。想到这，他翻身从床上一跃而起，唱着“爱拼才会赢”，一路旋风似的向大队部跑去。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他死缠烂磨，终于贷了一笔款，于是，他就把改变他命运的目的地，定在张家寨西南的马蹄坡，他早就看好了那块纯粹的黄土壤，没有一粒砂礓子，正是建窑风水宝地。经过两个月的马不停蹄，马蹄窑矗立在马蹄坡。每天机器的隆隆声和男女工人的打情骂俏声，给原本荒芜的马蹄坡带来生机，这片土壤在汗水的滋润下，更有了灵性，一块块金灿灿的砖块从这里嫁了出去，张豹的腰包也逐渐膨胀，他在短短的两年内，由穷光蛋变成赫赫有名富甲一方的张老板。
　　 他的一声吆喝，顿时棚子里正打盹的工人们，像是从梦中惊醒，他们连忙翻身从草铺上爬起，揉着惺忪的睡眼哈欠连天，有个十八岁的张小虎偷骂道：“催命鬼一个，简直周扒皮转世，昨晚加了一夜的班，这不刚合眼半个小时，眼困得要滴血，就嗷嗷叫，还让人活吗？”驼背李罗锅子说：“孩子，别埋怨了，谁叫人家是老板呢。”“老板怎么了？不就这两年混得像个人样吗？十年河东转河西，说不定将来他得管我喊老板呢。”张小虎不服气的撇着嘴嘟囔着。黄大嘴凑过来说：“有志不在年高，小虎兄弟好好干，哥看好你，将来哥去给你打工。”一句话逗得棚子里笑声一片。
　　 挤砖坯子的机器又狂叫起来，震得人耳朵嗡嗡的响，水塘旁边的几棵老槐树上的知了，也撕破嗓子呐喊着，一丝风也没有，天气闷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大家身上的汗衫都能拧出水。李罗锅子拉着坯子车，腰弯的像座拱桥。那只乎厂的老母狗看见了，以为李老锅子弓腰拿砖头砸它呢，吓得汪汪叫着撒腿就跑。在李罗锅子后面，一辆板车紧跟着尾随上来，拉坯子的是个女孩，大约十七八岁，她身子瘦瘦弱弱的，头低着看不清她的面目，就连她娘也不知道她是圆脸还是瓜子脸。就只能看见她扎着两条大辫子，随着坑坑洼洼的路，两条辫子欢快地摆动着。她是张家寨赵寡妇的二女儿，名叫赵英子，今年十八岁，人很老实，就是造物主不公平，在她出生时眼睛里长了个小田螺，身体缺陷让她感到自卑，从打记事起，赵英子就从未抬过头，一直耷拉着脑袋瞅着脚面过日子。
　　 赵寡妇名叫李九红，三十岁就死了男人，撇下她和两个女儿。李九红今年四十二岁，人精神利索，性格开朗，虽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她带着两个女儿也来窑厂干活，她和大女儿金玲被张豹安排在食堂做饭，英子性格内向又加上眼睛有缺陷，被安排去和一帮老爷们在一起拉砖坯子。她任劳任怨，每天干过活就独自坐在棚子一脚默默地织线衣。她娘和大姐可成了窑厂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一帮老爷们前呼后拥，众星捧月般的围着窑厂两支花。这些骚男人们就像馋嘴欲偷吃腥的猫，整天瞅准时机在娘俩面前献殷勤，可这两条鱼哪能轮到他们尝？张豹在谁敢？只是趁张豹不在偷偷打情骂俏两句，这些男人啊就是吃腥的猫。时间长了，马蹄窑的风流韵事，像春风一样传遍每个窑洞，茶余饭后，男人们就窃窃私语，英子扭过脸充耳不闻，依然在编织毛衣，她把屈辱和泪水织进每一针，从此，她更加孤独自卑。
　　 两年后，张豹犹豫窑厂管理不善，窑厂倒闭了，工人解散了，赵寡妇也带着两个女儿随着人流回家了。马蹄窑只剩下一副干瘪的千疮百孔的破窑洞和一滩残砖渣。张豹回家后不甘心失败，此时他已经四十多了，如果就这样输了他的人生也就完了，不能决不能！不求发财，若是今生连个老婆都没有，我张豹枉做男人。他收拾残局后，就又借了钱改行杀羊。从那以后，张豹家香飘十里，邻村的几条公狗和母狗就在张豹家垂涎三尺，有时竟为了争夺一根羊骨头撕咬一片，最后两败俱伤，真是人为财死狗为食亡。
　　 赵寡妇带着大女儿金玲也像打不离的母狗，娘俩天天嘴巴油乎乎的从这里挺着肚子走出去，可就从未见过英子的影。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娘俩和张豹的羊肉情家喻户晓。赵寡妇被相邻戳破脊梁骨，她觉得脸面挂不住了，就偷偷的托人把金玲嫁到八十里外的杨庄去了。张豹看到娘俩不上门了，他怎甘寂寞？就上门去找赵寡妇谈判，女人毕竟是女人，平时的一点小恩惠就诱惑住了，现在一看张豹来讹诈，她六神无主慌了分寸，张豹算出从马蹄窑到羊肉汤，数目可不小，赵寡妇目瞪口呆，咋办？一个寡妇家上哪去能两万块还他？张豹是个无赖，谁干和他孬？他光棍一条，好坏就一人，赵寡妇现在犯难了。张豹看她低头垂泪，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笑着说：“金玲妈，你也别难过了，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情，虽然咱们是露水鸳鸯，但我张豹也不能绝情，我也不逼你拿钱，我有个不请之请。”赵寡妇连忙问：“啥事？你说吧，只要别逼我要钱，啥事我都答应你。”张豹贴近赵寡妇的耳根说：“把英子嫁给我吧!”“什么？”赵寡妇吃惊的跳起来说，“不行，不行！英子才十八，你比我还大两岁，按年龄你做他爸爸，英子也不会答应的。”张豹紧追不舍，他说：“这我知道，可你也清楚英子眼睛长田螺，将来说不定还会眼瞎，你没想想睡会娶一个瞎女人做老婆，我要不是年龄大我才不要她呢。”赵寡妇听了一屁股跌坐在木墩上，她思忖着：是啊，英子眼睛这样子，医生也说过将来说不定会瞎，哪个健康的男孩要她？唉！女孩菜籽命，只能这样了！”
　　 一个月后，英子在泪水的陪伴下 ，代母还孽债走进了张豹家，没有锣鼓，没有礼炮，就在舅父的护送下挎着小蓝布包袱，走进满是膻气的张豹家。张家寨从此开创了老夫少妻的先河。
　　 五年里，英子为张豹生下了三个儿子，张豹五十多岁喜得三子，乐得嘴巴合拢不上，走路都腰里别大扁担耀武扬威。人呢，有得就有舍，上帝不可能让你鱼和熊掌兼得，张豹虽然有三个虎犊子，可家庭一直和穷鬼撞上了，而且英子自从生下三个儿子后，身体越来越虚弱，眼睛视力越来越暗，不能到田间劳作，孩子们日益长大，张豹也年龄愈来愈大，不能干体力重的活，只能到田间地头干些零碎活，家庭开支让他们气喘吁吁。
　　 转眼间，大儿子二十四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同龄人的孩子都会喊爹了，张豹看字眼里急在心上，一天，他对英子说：“娃娘，大娃子都二十四岁还说不上媳妇，难道这孩子和我一样也是晚婚？”英子瞅了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说：“你还有脸说晚婚？要不是你当初用卑鄙手段，俺英子咋能嫁给你？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英子虽然眼睛残疾，但张豹深知自己娶个媳妇不容易，他也从没有嫌弃过，俩人虽然年龄差别大，但倒也恩爱。张豹笑着说：“要不是俺这滩牛粪，你这多鲜花能育出三个虎犊子？”说完俩人都笑起来。张豹说：“娃娘，咱不如让三个孩子出门打工吧，不能老守着穷家，或许在外地能讨个媳妇。”英子想了想点点头，三个孩子就告别父母各奔东西了。
　　 两年后，三个孩子在外干得都还不错，二儿子还在外地结婚生子。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还没等老两口高兴起来，突然噩耗传来：大娃子突发疾病暴死，他俩犹如五雷轰顶，英子从此一病不起，眼睛瞎了。张豹也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大病一场，年迈的他更虚弱了，田间地头的野草也从此更嚣张了，老两口住在四面透风的两间破屋里，整日以泪洗面唉声叹气。
　　 大娃子走了，老两口不能不咬着牙活着，因为三娃子今年都二十一岁了，还没谈个对象，八十二岁的张豹，再也没能力给娃娶媳妇，他每天只能坚持照顾瞎媳妇。这对曾经也让人羡慕一时的老夫少妻，现在却成了众人悲悯的一对，英子叹口气对我说：“这就是我的命，当年马蹄窑就注定了我的命运。”说完，她瞎泪如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