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年来，缠足对妇女身体和精神的摧残是毋庸置疑的。我不知道是谁始作俑者，竟然把妇女缠过的“小脚”美其名曰“三寸金莲”。“三寸”，刚好一握，明显是说“脚小”的。“莲”我们通常叫做“荷”。荷叶初出水面是卷着的。宋人杨万里有诗云：“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把妇女的“裹脚”说成“莲”，我想应该是一种比喻，像刚出水的荷叶。至于“莲”前加“金”，那只是一些男人对女人小脚的一种偏爱和崇拜而已。我敢说，这其间一定有浓重的性奴役的意味。
　　 我奶奶就是一位小脚女人，她所受的苦不言而喻。在我早年的印象中，奶奶是大高婆娘，瘦瘦的；弯弯的脊背，佝偻着；小脚，打有裹腿，像一根细细的豆芽菜。从我记事那天起，我就没有见到奶奶下地干活了；但在家里她丝毫也没闲着。不大的一个院子里，整日里翻翻柴禾，晒晒衣服，摊摊收收。一天三顿饭，锅前锅后，忙得团团转。一双小脚，马不停蹄，像打鼓，又像鸡叨米。有时，好不容易忙够了一歇，她才气喘吁吁地坐在小西屋门前的青石板上，休息一会儿。
　　 我是从小跟着奶奶长大的。每当看到奶奶坐下，我就主动地凑过去，依偎在奶奶的怀里让她讲故事。这时的奶奶略微收住两只小脚，交叠地放在一起，像两只触地的耧铧。然后，她用那筋骨裸露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头发，两眼望着院子里的那棵老枣树梢，猛然间会说：“快看，飞艇！”“飞艇，在哪里？！”我急不可耐地问。奶奶好像发现了“新大陆”，用手一指，说：“在天上，在云彩眼里。”顺着奶奶手指的方向，我很快找到了湛蓝而深远的天空中的一架银白色的飞机。
　　 我似乎有些失望，怪里怪气地说：“不就是一架飞机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奶奶笑了笑，说：“你再看，多蓝的天呀，清澈得像大海一般！那翻卷的云朵，不就像大海里的浪花吗？”听奶奶这么一说，我不由地又抬头看了看。这时的天空瓦蓝瓦蓝，宁静得如一潭碧绿的湖水，漂浮的白云确实像一束束浪花，尤其是那穿云而过的飞机，真的如一尾打跳的银鱼。奶奶似乎还有些激动，自言自语地说：“多美的一幅画啊！”我不禁为奶奶的发现而欣喜。
　　 但欣喜过后，我仍有些不解，便问：“奶奶，明明是飞机，您为何要说‘飞艇’呢？”奶奶看看我，用指尖轻轻地点了一下我的额头，笑着说：“它既像鸟一样在天上飞着，又像船一样在水里行走。”当时，我就觉得奶奶的解说真妙，而我却一直以为“飞机就是一种会飞的机器”。按奶奶自己经常说的，她连一天学堂也没有进过，斗大的字不识半升，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文化。可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奶奶对“现代”一点的科技产物，似乎都有一种别致而又有趣的“叫法”。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乡下农村也有了自行车。大家都知道，自行车是一种工业产品，它是靠人力踏板而行走的交通工具，一般为两轮，所以，又称“脚踏车”或“两轮车”。当然，有些地方也叫它“单车”。不过，在我们老家那里，通常称它为“洋车子”。车子是一种惯常的说法，当时一般是指农家用于拉庄稼或粪土等的“架子车”。“车子”前加“洋”字，应该是区别于载物的“架子车”的。现在想来，当时的很多工业品，我们老家都称作“洋”。譬如：洋油，洋火，洋烟，洋钉，等等。
　　 记得那时，社会上用得很多的一个成语叫“崇洋媚外”。如果单从其结构来看，“洋”应该就是“外”的意思。一代伟人毛泽东曾经说过：“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古”照应的是“今”，这“洋”字很明显对应的是“中”。由此看来，“洋”就是指从国外进口的东西。当然，这“洋车子”大多为国产，说不上进口，只是乡人们少见多怪，再正常不过的国产货，在他们嘴里却也变成了“假洋鬼子”。至今犹记，我家最初买的一辆自行车，永久牌的，就是上海一家国营企业生产的。
　　 说来也怪，对于大家都叫做“洋车子”的这种自行车，奶奶却不以为然，她始终称其为“洋马”。按说“洋车子”和“洋马”都有一个“洋”字，其大概意思应该是一致的，不必赘语。单看这“车子”和“马”的差别，自行车说成“车子”，或许是更口语化了；然而，其意义并没有大的改变，“车子”还是原来的“车”。而“车子”说成“马”，其实际意义似乎就不一般。仔细想来，单就“行走”这一用途而言，无论“车子”或“马”都是骑的，再说连车座、脚蹬与马鞍、马镫又极为地相似，而且“跑”起来又都是飞一般地快。由此可见，这里说“马”比说“车子”还更形象、更生动一些。
　　 在生产队那年月，有些人总爱没事找事、没活找活。有一年的冬天，全公社（乡）集中“兵力”在我们村东头开挖了一个大坑塘。说是为了灌溉，整修了水渠，还特意地购买了一台“东方红”拖拉机。在我的印象中，这台拖拉机似乎也曾试着抽过几次水，但最终没有成功。它平时就停放在坑岸上，由几个年轻人“伺候”着。只是到了每年的秋后，有人才大摇大摆地将其开进河坡地。至今我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那时的人们好像发了疯似的，耕地也要挑灯夜战。秋高气爽，凉风习习，我和奶奶坐在院子里，一边剥豆，一边看月亮。这时，拖拉机的“嗡嗡”声就会经过贾鲁河传播到小院里。
　　 记得当时，奶奶说这种庞然大物，既不称它“拖拉机”，更不称它“东方红”，而是叫它“洋犁子”。我父亲是个车把式，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赶牲口”的。我小时候经常见他赶着牲口下地，驮车上就摆放着一张步犁子，那弧状的犁铧光洁而又明亮，太阳一照，熠熠生辉。这“洋犁子”的“洋”和“洋车子”或“洋马”的“洋”不用说是一个意思，而“犁子”则是一种常见的翻土耕地的农具。拖拉机在耕作的时候，一般后面带的确实是比步犁子稍大的犁铧，只是数量上由一个变成了多个罢了。单就其耕地而言，你别说，用这“洋犁子”来形容拖拉机，那是再准确不过的了。
　　 本村五爷有个儿子是开飞机的，因身体不适转业到了地方，后来安排在了火车上。有一次，他骑辆摩托车回家，奶奶见了，说那是“电驴子”，引得大家一阵好笑。可笑归可笑，现在想来，这“电驴子”的叫法也颇有意思。摩托车一发动，“咚咚”作响；跑起来，“屁股”后一冒烟。那“响声”多少有些像驴子的鸣叫，听起来好吓人的；那跑起来“屁股”后的烟尘倒真有几分驴子弹腾的味道。再和前面的“洋马”自行车一比较，立即就会让人悟出摩托车的特点。当然，“电驴子”的那个“电”字，只是奶奶对摩托车速度的一种模糊地形容。
　　 记得那时的乡村，汽车是很少见的。我的老家紧靠贾鲁河，贾鲁河水曲曲弯弯，一年四季不分昼夜地流过。有时顺风，再加上河水的荡漾，也能听到三公里之外的西周公路上汽车的鸣声。不过，奶奶足不出户，除了极为特殊的原因，她是很少走出村庄的，所谓的“大世面”她肯定没有见过。世上的事，有时真的很难说，没见过，并不一定就没有见识。有一次，发大水，贾鲁河水溢满了河床，淹没了河坡地，一直澎湃到了堤岸。上面要求防洪，全村家家户户都搬到了河堤上。不知从哪里开来了一辆小汽车，我们一群孩子前后地撵着看，听大人说那汽车叫做“小轿车”。
　　 那辆“小轿车”奶奶也见了，我知道奶奶的说法总是与别人不一样，便好奇地问她：“奶奶，这是啥车？”没想到奶奶张嘴就来了，她说是“小鳖车”。我说：“奶奶您说的不对，这是‘小轿车’。”奶奶笑了，说：“小孙子长大了，比奶奶知道得多，这车真的像是一顶轿子，只是现在人们都忙，谁会去抬它。”现在想想，奶奶说它“小鳖车”也是有一定道理的。那车不高，趴伏在地上，圆圆的车顶好似硬硬的“鳖盖”，而又是慢慢地停在了那里，倒真有些“鳖行”的样子。只是奶奶的这种说法，也不知多多少少地“憋屈”了车里的哪一级的官员。
　　 奶奶没有念过一天书，大字不识一个，但她爱劳动，心灵手巧。奶奶会剪纸，会扎灯笼。每逢正月十五元宵节，奶奶都给我们姊妹几个扎摞子花灯。她剪的“喜鹊登枝”、“小鸡叨白菜”和“小老鼠上灯台”等，都惟妙惟肖，生动逼真。奶奶平日里做饭，蒸槐花、捏面团、炸黑菜、包角子，变着花样地满足我们的食欲。因此，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都喜欢和奶奶说话。奶奶时常叫我“开心果”，叫妹妹“话匣子”。
　　 后来，哥哥买了一部“红灯牌”收音机，上面还带有两根一节一节银白色的天线。播放起歌曲来，红灯一闪一闪的，很是好看。奶奶不听歌曲，但爱听戏。这收音机音质清亮，无论是播音还是唱戏，都好像人在对面说话。闲下来的时候，奶奶常喊妹妹把“话匣子”拿来。这里的“话匣子”明显是指收音机，可奶奶平时喊妹妹为“话匣子”习惯了，这时再让妹妹拿收音机，就变成了“‘话匣子’，把话匣子拿来”，这是多么的饶口啊！每当奶奶不经意地喊过，我们大家都笑了，奶奶也笑了。
　　 收音机的确是一个塑料匣子，能说话，真的很神奇。奶奶叫它“话匣子”，既生动而又形象，更何况很多人也都这样叫。可妹妹是一个人，虽然能说话，却怎么也成了一个“匣子”呢？仔细想想，“匣子”是空的，有扩音圈音回声等功能，声音通过匣子传出来，就会变得美妙而有韵味。奶奶说妹妹是个“话匣子”，除了有妹妹爱说话之意外，还应该包括妹妹“惹人喜爱”的意思。“话匣子”一词，充分表明了老一代的慈祥和对晚辈的怜爱之情。
　　 再后来，我家有了“缝纫机”，奶奶称它为“扎衣裳机”。从表面来看，两者的差别似乎已经不大了。一个“机”字，应该属于工业文明的标志。时代在前进，奶奶也逐渐走入了现时的生活。上世纪八十年初，正是我国改革开放刚起步的时候，奶奶走完了她人生的七十七个春秋。奶奶去了，带走了她那些别致而又有趣的“叫法”。不过，我时常想，奶奶的小脚虽然始终未走出家门，但她那智慧的“叫法”并不落后。如今，我们搞航天事业，“神舟”不就是“飞船”吗？从空中的“飞艇”到太空的“神舟”，我们不是一直在沿用着祖先曾经使用的“火箭”一词吗？
　　 有个成语叫做“裹足不前”，它的意思是说“脚好像被缠住一样，停止不前”。“裹足”与“缠足”只有一字之差，道理是多么的明白，可“缠足”毁了多少代人！当航天女英雄王亚平的出现，中国足以让国人自豪，令世界瞩目。我现在真的希望奶奶还活着，我想让她看看电视，玩玩手机，坐坐高铁，……奶奶曾经称我是“开心果”，我不知道真正开了心的奶奶，面对电视、手机、高铁等，还有多少别致而有趣的“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