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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失眠症(散文)


作者:指尖 举人,4114.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803发表时间:2016-04-30 20:26:10

1
   黑夜仿佛深渊,恐怖、无边界,教人绝望。朋友F在黄昏跟我对坐,桌上两杯白水,清,透,轻,她看着她的白水,嘴角向上扯起时说。
   其时,日光正在陷落,大地敛起最后的张扬,缓慢谢下帏幔。她的眼神并没有白水或唇角那么平静,更多的是疲惫,无奈,绝望,惊愕,恍惚……交杂的混合体,似乎刚饮下的水是某种不明物,带给她无法也不屑言说的心灰。
   她是这个月第五个跟我提及失眠的人。春天成为疾病发作的引子,它将秘密流泄出来,让某些人的夜晚无限度地加长,再长,直指崩溃的边缘。恐惧黑夜,憎恨黑夜,乃至挣脱黑夜的念想成为他们当下最大的事件。F说,失眠最可怖的是孤单,世界突然就全部灭没,温度散去,声音散去,希望亦散去,面前只剩黑暗,无边无际,无情无意,万物转瞬变换,成怪物、鬼、或者某些可憎的人,它们在意念、脑海、眼前、身边、乃至窗外的任何地方,这时候,她需要一种超常的力量来应付或抵抗它。
   我现在无法正常上班了。她低下头,苦恼的头顶上,狰狞着茎茎白发。
   成家之前,她差不多是个嗜睡的人。那时她觉得睡觉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枕头是世上最亲爱之物。公车上、办公室里,任何地方,任何时段,只要稍有空闲,她都能成眠。最拿手的是开会时,明明人端坐着,眼睛似乎也睁着(眼镜的功用被她发挥到极致),人却在睡。有次下乡,采访一个农民企业家,那时我们年轻,提的问题也平淡,再加上对方口呐,采访现场无比沉闷,我在本上机械地写着,不自觉地打着哈欠,快要结束的时候,扭回头看她,见她头朝窗户,背影笔直,一探头,天,口涎都滴下来,半本子的字都染蓝了。
   民间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谚语,好的或令人羡慕的东西最终要被嫉妒生恨。一语成谶。生育之后,她陷入断断续续的睡眠苦恼。我去看她,她说有种东西在她脑子里无限地生长扩大,她无法截止它,只能任其肆意。她初次使用了药物,那种叫安定片的东西,小白片,圆,薄,整洁,看起来没有任何味道,遵医嘱一天三次,一次一片。仿佛在积攒精神,白天她永远在沉睡,到了夜晚,她的睡眠变得很轻,多梦且杂,枝蔓横陈,疲惫难忍。午夜之后,药效散失,她悠然转醒,头疼欲裂,辗转反侧之时,内心会涌起无比的愤懑。她面对一个看不见的对手,生气,哭泣,有时摔掉手边的物件,一切并无起色。起初,老公会被他喊醒,陪她说会话,对方哈欠连天,关键是他在铁厂上班,晚上睡不好,白天在炉前差一点儿出事。于是,她不得不独自面对漫漫长夜。
   在睡眠好的人的意念里,夜是很短暂的,它就是你睡下,然后醒来的一个过程,乃至梦都没有。但对于一个无法安睡的人来说,夜可以分割成无数段,在这里,计量单位不是尺寸,而是分秒。时间如水滴,需要煎熬才能虚度。此刻,看不见的物质充斥了居住空间,同时渐渐地浸入到清醒人的思维空间。它是无形的,亦是无影的,但她确定它真的存在,并且不止一个,那是个群体,几个乃至十几个。
   她说,那群鬼一样的东西,就在屋子里的任何地方,也在她的眼睛、嘴巴和脑子里。在夜里,它们会倾巢出动,仿佛无数箭矢,一起出现,并将她当靶心来射穿。她不停地出汗,迷迷糊糊中,伸手抓住一个东西,她惊骇地坐起来。
   F婆婆恰好去世。家里人找不见被藏起来的存折,柜子里,米缸里都没有。因为劳累,大家在夜里睡的都很沉,这段时间,她的睡眠也有所改善,她突然喜欢这种一群人睡在一起的感觉,仿佛个体的力量亦开始强大起来。那天半夜,朦胧中,她觉到一只手压到额头上,冰凉刺骨,她睁开眼睛,看见婆婆朝她笑笑,说存折在包袱中那件鱼肚白褂子里,说完,手一抽。那股凉气带着她坐起来,那是初秋,天尚热着,她感觉到通体凉透,哆嗦不止。她虽然不信梦里的事,但到底挡不住好奇,照着指点,他们真的找到了那个包袱,当然还有鱼肚白褂子以及里面的存折。
   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鬼?她问我,目光布满疑惑。
   F婆婆下葬后,F重回到旧有的夜晚,她所说的那群鬼中,又加了一个。这些鬼闹腾得更厉害了,药物彻底失效。她在夜里将孩子弄醒过来,让他的哭声刺穿厚厚的长夜,他或许真的看见了与她相峙的某物,但他不能指认,只能用哭声来赶走它。但很快,他哭累了,就会睡去。
   她开始大把大把地吃药,没人明白之前从未受过睡眠困扰的她,做了妈妈后,会成为这个样子,她脱头发,神经质,敏感,白天无比困倦,夜晚无比清醒。我去看她,她从头上抓下一把头发,说,我斗不过它,我认输,我去死。说完就抱着我大哭。
   当失眠像藤蔓植物,开始一点一点攀附、缠绕,试图的挣脱是无用的。F有段时间抑郁了,一个人絮叨,从白天说到黑夜,那个我们所看不见的对手,也从白天一直缠她到黑夜。家里人怕她寻短见,瓶里总是放10粒左右药,她常常将它们一次喝下,但死从未光顾过她。她渐渐缄口不语。一年,两年,十年……让人错以为她老早就摆脱了那样的困惑,以为风轻云淡之后,是万事如意。
   对于顽固的敌人,最好的回击是在被它折磨的同时,无视它的存在。隔着这么多年,当她又开始提及睡眠的苦恼时,我只能这样说。
   2
   朋友H的困惑自凌晨三点开始,这时正是药物失去效力的时间,因为在银行上班,于众多数字交手,他不得将药物作为失眠的最佳解药。这是一种国外进口的安眠药,它的效应只有四小时,副作用很小,诸如惯常下服用药物之后的眩晕、头疼、心慌、无力这些症状几乎没有,唯一的缺点是,你但只醒来,就比正常时还要清醒。
   凌晨三点,整个小区住房之中无半星灯光,黑夜将梦带来,人们开始享受有梦的快乐。路灯孤独的黄光从他拉开的窗帘射进来,屋里影影绰绰,蒙昧中,他看见一切物品都褪去了熟悉的外衣,呈现出坚硬且冷峻的陌生面。他惯用的水杯,竟带有冷漠的表情,他喝剩的水还在,但它似乎已跟杯子融为一体,它们同时发出泠泠的寒光,使他缩回伸出的手掌。水龙头的水变得异常凶猛,仿佛有无数种隐藏之物要借助他“开”的这个动作,涌进屋里来。空调沉默得像一个巨人,恍惚在摇晃,还发出咚咚的声响。而角落里什么东西在簌簌沙沙,仿佛有眼睛探出来,又缩回去。后来他坐到沙发上,一股无法形容的冷气冲破墙和墙上的字画散出来,吹着他的口鼻和肩膀,他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还是不自觉地瑟瑟发抖。倘若此刻,他面前突然出现一些怪物,出现一些兽,他一点也不惊奇,因为他已经在感知它们了。
   黑夜具备了最大的恐吓威力,它将远遁的事物拉近,又将近处的拥有推远,它没有生活中的规矩和条款,它是平等无际的,沟壑、高山、河流、浅滩都将不复存在,它就是黑暗,即便睁大眼睛都无法冲破的沉重空间。
   他打开电脑,深夜,连网上的人都所剩无己,他看着QQ上那些显示挂在手机上的头像,似乎看见了每个人的睡眠,如花似锦。他习惯性地进了12306,不确定要查询去往何处的票,那些显示有票的车次永远停留在那里,仿佛在等他,又仿佛在拒他。台灯的灯晕此刻总是变小变深,他需要将脸凑在屏幕前,才能看清那些车次及发车时间。他恨不能将全部车次的票都买一遍。但你也知道,夜晚的铁路客服服务中心系统关闭,还有他习惯操作的股票网,所有这些白日如鱼得水且于他最具意义的网站,在夜晚都会陷入睡眠状态。他后来祈望奇迹出现,能有一趟专为他开的车,通往世上任何地方,哪怕地狱,他都情愿。
   他以前很喜欢看电影,特别是恐怖片,像《怨咒》《灵异咒》《午夜凶铃》这些都是看过数遍的,他一直以胆大敢闯自称,年轻时,也在夜里穿过一片玉米地去女友的宿舍。但在深夜三点,当他无法随众入眠,突兀而孤单地坐在电脑前时,他不能如愿地选定一部电影,爱情不能碰触,亲情总伤怀,惊悚片不能看,怕里面的鬼就窜到眼前,碟战片也不能看,动不动枪声四起,血流成河,吓他一身冷汗。人在寂静的夜里总是脆弱的,仿佛以前旧灯炮里的钨丝,不分电压高底,猛然间就要被吹断了,瞬间,漆黑一团。更可恨的是,竟然无法集中注意力,他尝试去做老婆的十字绣,但老是被一些奇怪的声响弄得心悸。夜里的声音似乎是被过滤过的,变得尖锐,突兀。那时,血从他的指肚滴到绣品上,一片深红。
   比起来,他更喜欢白天,午饭后就开始嚎叫一伙朋友,准备下午的走步活动。购置了行头,车也不开,仿佛将健康的赌资全部压在走步中。但愈发沉默。黑夜是光阴中最锐利的一部分,如果你不成眠,将额外消耗掉你的能量。
   那天一起吃饭,她老婆跟我说他是神经病,年轻时还大度,老了老了,疑神疑鬼,竟说老婆有外遇了。她问他有什么证据,他说因为在半夜睡梦中,她嘟喃过一个不相干的名字。这真是哭笑不得的事啊。
   我们劝他,他笑笑,“你们没经受过黑夜,不懂黑夜的事。”
   有人问,“黑夜还能有什么事?黑夜就是教人睡觉的,哈哈。”
   他沉吟半天说,“黑夜里,我自己也是一个鬼,活鬼。”
   一时众人沉寂。
   有人为打破尴尬,“你说说你是怎样当鬼的。”
   他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仿佛他说的是恐惧至极的事,没有这杯酒,他将没有胆量说出。
   “惯常下,灯光越点越亮,但这仅限于前半夜,三点以后,特别是四点左右,灯光越点越暗。我数过,一秒种比一秒钟暗,暗到你们无法想象的地步。灯光一暗,屋子里就会出现一些影子,不是家具的影子,而是从没见过的物件的影子,有时像人,有时像兽,你越看它,它越靠近你。每回,我总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被生擒了去。”
   “这也太天方夜谭了吧?”有人嘻嘻笑着逗他。
   “是真的,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在夜里我真切地看见过故去多年的爷爷从我家厨房走出来,去了卫生间,开水龙头洗了个澡,才又从厨房窗户里走的。我不敢跟家里人说,怕她们害怕。”
   果然,他老婆一下攥住我的手,脸吓得煞白。
   “夜是很可怖的,如果不能睡觉,最好一棒子打晕,失去知觉也比一个人醒着强。”他的头已埋在双臂间。
   这次聚会后不久,他要卖房子,说打听清楚了,他家小区以前是个坟场,埋过许多人。他找过仙家,仙家指出他这毛病跟居地不宜有关。他开始了找新住处的艰难旅程,像个笑话,县城周边的新小区差不多都是埋葬死人的地方,而那些老房子,难保不是更老之人的葬身之所。这令他更生困惑。
   3
   黑夜也像一道狭长的街衢,人们踽踽独行于此,总是被惊恐和无望缠绕。那种无预见、无目标的徘徊蹀躞,促使他开始厌恶和逃避黑夜。我妈用一生时间努力挣脱失眠的侵扰。
   小时候,祖母总是瘪着嘴说跟我说,你妈教鬼催着哩。
   那时天一黑,我妈就变得神经兮兮,目光涣散,举止迟钝,屋子里但有一有些些响动,马上警觉地勘察一番。似乎她在盼望什么,但显然她对这个盼望又有深切的惶遽。
   教鬼催着的我妈,并不理会我的惊诧,即便我喊她,她都不应。她快速洗碗,扫地,快速封火,不由分说让我上炕,睡下,然后出门,回她屋里。很快,她屋里的油灯就灭了。祖母在吃烟,烟锅磕着炕沿边,嘣嘣嘣嘣,嘴角向下,目光鄙夷,低低地骂,懒老婆。
   我问,鬼为什么要催我妈。
   祖母拉长声音,你妈懒,鬼就要撵着走。
   懒老婆我妈,是村里唯一中午睡觉的大人。我妈的懒还表现在另一处,那就是不下地劳作。我妈是村小学的老师,祖母说,她身小力薄,畏惧地里的营生,所以才偷懒去学校教书的。她挣得是村里最低的工分,五分。因为我妈懒,所以我们家就没劳力,一队二队都不想要我们家。不想要也没办法,支部书记说了,村里的五保户和没劳力的人家,分两份,每队一份。于是,我家成了一队的人。早晨。三娃的锣一敲响,一队的老婆们就光眉俊眼结伴上工了,那时,我妈早在庙院的教室里了。听见外面老婆们的笑骂声,我妈从不探头探脑,似乎外面的一切是于她无干的。但那伙老婆喜欢探头探脑,有得竟然会进教室,看看我妈在做什么,仿佛她是前来监督的,既有怀疑又有鄙视。我妈苍白地笑笑。那老婆出来说,看人家,细皮嫩肉的,娇气的见不了风雨。边说边瘪嘴。一群老婆哄堂大笑,难听话随着唾沫四下里飞。最令祖母难以容忍的,是我妈对分粮食不积极,总是磨磨蹭蹭的,眼看着人家把好的分完了,我妈才拿条口袋去。别人是一次分完,她不,她总是要人家分两次或者三次分给她。祖母瞪着眼,嫌弃她没多久出息。有时我妈会带我去分粮食,那时她就不用人家给她分好几次了,因为有我在现场看着,她可以将粮食分成好几次扛回家。分粮食多在下午,每次我妈将粮食都抬回来,就伸手不见五指了。祖母在厨房里熬点饭,嘴里不干不净的。我妈疲惫地坐在院里的石上,汗水将她浇透。这顿晚饭,她肯定不会吃。我们吃饭的时候她屋里的灯已灭掉。祖母眼睛瞟了瞟,懒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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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章以《失眠症》为题材,仔细地描述了失眠症病人的外貌、内心、以及为他们造成的痛苦。失眠症是由不良生活习惯,过度紧张,精神压力大,兴奋等所造成的,是一种精神疾患,一种心里障碍。失眠症像个魔鬼一样,夜夜缠绕着失眠者,使他们总是在漫漫地黑夜里,在寂静地夜幕中,彻夜无法入眠,孤独地望着黑夜沉思,寂寞地等待着白天的来临,有种度夜如年的感觉,非常令人难以忍受。文中所叙述的几列失眠症病人,都是被失眠所折磨的精神几近崩溃,他们分不清白天和黑夜,脑瓜总是昏昏沉沉,无法正常工作与生活,令人痛不堪言。这篇散文,文字优美,语句凝练,通过描写失眠症患者,表现出了当今这个飞速发展的社会,人们由于无法承受来自各个方面的精神压力,因而造成了内心的紧张情绪,从而引起心理的障碍。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五十玫瑰】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501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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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6-04-30 20:27:00
  感谢分享,祝五一快乐!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5-03 21:26:5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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