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已经很深了，寂静的夜晚，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静谧。
　　 老赵又一次披衣下床，站在门口向远处眺望。远处林立的高楼里零零散散地飘出零星点点的灯光，萤火虫似的在黑色的夜空中若隐若现，朦朦胧胧的隐藏在这茫茫雾霾之中。
　　 老赵习惯性的用手电筒向远处照一照，这是一条通往工业区外面唯一的一条道，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在这条水泥道路上风风雨雨的走了整整十年。道路由于年久失修显得坑坑洼洼。
　　 起凉风了，路旁树影轻轻的摇曳，初春的夜晚，广东的天气还是觉得有点儿凉。
　　 远处雷声隆隆，像快要下雨了。沉闷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老赵无法入睡，他找把伞站在门口，万一刘总真的在这个时候回来，天太黑，路又太滑，他想他得去接他。
　　 老赵用手电筒往大黄狗大黄身上照了照，大黄两只眼睛像两颗绿宝石似的警觉地望着他，少顷又懒洋洋的闭上了眼睛继续睡它的觉。伙计，我们要是也能像你一样无忧无虑不懂烦恼，那该多好！老赵心里想。
　　 刘总同样也是风风雨雨的在这条道上走了十年，以往，无论多晚，他都会回来。远处，路的尽头，一拐弯刘总明晃晃的两个车灯就会忽闪忽闪的照过来，大黄只要“汪汪”叫上两声，老赵就会准时把大门打开。
　　 而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刘总生意做赔了，去年刚刚新买的大众轿车，前几天拿去抵了债，被一个年轻的债主给开走了。
　　 半夜3点47分，路的尽头，终于有一个人影朝这边晃动，没错是刘总，刘总他终于回来了，老赵快步迎了上去。
　　 “都搬完了？！”刘总问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儿在颤抖。
　　 “搬完了！”老赵回答得有气无力。
　　 刘总看上去十分疲惫。
　　 接下去是一阵长长得沉默。
　　 刘总站在车间门口，用老赵递过去的手电筒向车间里照了一照。
　　 车间门没有关，里面昨天就已经被搬家公司搬得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些破砖头碎瓦块和一些抹机床的破布碎，烂手套，以及那些装了些脏机油的脏油壶和脏矿泉水瓶子，伴随着几片破报纸脏垃圾，零零散散地散落在地上。
　　 再照一照墙壁上，那些开关，插座和电线也全部都被拔走了，只留下破破烂烂的大小疤块和破洞，可怜巴巴的散布在墙上和夜色里。
　　 昨天，冒着黑烟的叉车“哗啦啦”的伴随着“轰轰隆隆”的起重吊机，在车间里整整忙乎了一天，把车间里的机床和一切能够变卖成现钱的东西全部都拉走了，一根铁钉都没有给留下。只有横七竖八的轮胎痕伴随着油渍在车间和院子里留下了一地，那股呛人的浓浓油烟味儿，到现在都不肯散去。
　　 刘总无精打采得瘫坐在床上，显得垂头丧气。大门口这两间平房太小，小得每间房放张单人床和写字台之后，连两张凳子和茶几都放不下。靠大门口这一间兼做门卫室，一直住着门卫老赵；靠里面这一间一直住着刘总自己，一晃，自己就已经在这间小屋子里住了差不多整整十年。
　　 想想这十年的心血和汗水瞬间化作了泡影，一阵阵的心酸涌上了心头，刘总双手抱头眼圈红红的。
　　 老赵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捞面条，上面浇了香喷喷的番茄炒鸡蛋卤酱，劝刘总趁热吃下。
　　 刘总和俺一样，都是河南人，一直吃不惯大米饭，喜欢吃面条和馍馍，还喜欢经常到老赵这儿来蹭饭。刘总对饭食要求不高，干面条下到滚水锅里滚几滚，再丢几根小青菜，撒上盐巴放点酱油和醋，最后再滴上几滴香油，就算完事儿了，刘总就能够狼吞虎咽的呼呼噜噜吞上两大碗。刘总吃完饭喜欢啧啧嘴，“哇塞好香，好好吃！还有没有，我还想再来勺汤！”“有有有，多着呢！再盛一碗也盛不完。”老赵就会麻利的再帮刘总盛上稀稀的一小碗，然后笑嘻嘻的用仅存的右手递过来。
　　 今夜，面条还是一样面条，鸡蛋还是一样的鸡蛋，番茄也还是一样的番茄，甚至连老赵也还是这个老赵，可是，刘总就是吃不下。刘总不是不饿，而是心里堵得慌，堵得难受，面条噙在嘴里下颌直打颤，喉咙哽结实在是难以下咽……
　　 他想不明白，因为谁？因为啥？自己红红火火的生意，红红火火的工厂突然间就垮台了就倒闭了。他真的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
　　 老赵没有出声，他不想劝，他知道此时此刻无论什么样话语都是显得那么的多余，都是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老赵轻轻的帮刘总带上了门，也回屋关上了自己的门，任由刘总就那样和衣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雨一直没有下下来，天一直就那样滴溜溜的阴沉着。
　　 老赵早上醒来的时候，刘总已经把车间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刘总累得满头大汗，看见老赵走过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扶着扫帚微笑着同老赵点头打招呼。
　　 老赵也笑了，老赵知道自己笑得很勉强，笑得很难看，布满皱纹的双脸面部表情比哭还难看！老赵赶紧别过头去，觉得自己的眼眶湿润润的，止不住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此时此刻的刘总也好不到哪里去。刘总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支蓬着，已经好长好长，胡子拉碴的，很像好几个月都没有理和没有洗。衣裤也邋邋遢遢皱巴巴的，一眼看去，活生生像那从田间劳作刚刚收工回来的老农。
　　 刘总还真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老家就住在河南邓州市，就住在丹江口水库的边上。丹江口水库又称内海，是全亚洲最大的淡水湖，湖面波光粼粼碧波万顷。刘总从小就是听着那粗犷的【船工的号子】，喝着那清冽甘甜的丹江水长大的。那里山清水秀，乡风醇厚，民风淳朴。
　　 刘总一十五岁就开始出来闯广东，好家伙，来广东一来就是二三十年。
　　 刘总原名刘铁铧，刘总说这是他爷爷给他起的名字，他爷爷去世走得早，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印象。
　　 刘总还说，他父亲也去世得早，走的那年刘总才一十五岁。正是由于父亲英年早逝，家庭特别困难，刘总才早早辍学出来打工的。
　　 刚开始那两年，刘总风餐露宿，几乎就是靠着捡拾垃圾和要饭才度过来的。他知道，风雨人生路上，很多企业家都有一部斑斑血泪史，很多企业都有一篇漫长的成长故事。只是刘总的故事更让人潸然泪下！
　　 那一年，刘总刚刚一十五岁。南下的列车穿梭了千山万水，把他带到了广州这座繁华喧嚣的城市。从此，刘总走上了苦难的打工和创业生涯。生活中所有的磨难剪除了刘总的青葱岁月。
　　 一路上，喝凉水，啃干馍，可是还没有等到走下火车，刘总那贴身口袋里的192元路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那些小偷给悄悄的顺走了。
　　 走出站门，广州城里的霓虹灯五彩缤纷，交汇闪烁；车站广场上人山人海，川流不息。举目无亲，自己该怎么办呀？他忽然开始埋怨起哥哥姐姐来，埋怨不该在他临走的时候哥哥姐姐每人悄悄多塞给了他50块钱。那要卖多少地瓜干？那要卖多少鸡蛋呀？！现在可好，全部便宜了小偷。
　　 妈妈，哥哥，姐姐，我太没用了，我对不起你们！刘总一个人站在广场的边上悄悄的流泪，默默地哭。
　　 他只好随着出站的人流盲无目地的走着，走着。
　　 走啊走啊，走啊走啊的，脚皮子磨破了，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痛，肚子也饿得咕噜噜的直叫唤，关键是口干舌渴嘴巴直冒火，而且心慌得直要命！
　　 七月流火的广东，太阳又大又圆。
　　 一天，两天，三天……一个多星期之后，刘总从广州流浪到了一个叫做珠海的年青城市。实在是渴饿极了，他顾不得丢人现眼，在趁别人不注意的档儿悄悄捡人家丢掉的烂水果吃。
　　 正当他漫无目的昏昏沉沉地向前走着，身上实在是一点点儿力气都没有了的时候，忽然看见前边不远处，一个小孩子把一个包子刚啃一口就甩在了地上，他赶紧紧走几步走上前，刚要伸手去捡拾起来，一只皮鞋抢先一步，一脚踩了上去，顺势一拧。
　　 顿时，他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树荫下，周围围了一大圈人，一位三十来岁的老大哥，一手拿着面包，一手拿着一瓶水正在轻轻的喂他。那时候，他根本就不知道那叫做矿泉水或纯净水。根本就不知道水还有用瓶子装起来，拿出来卖钱的水。
　　 “醒过来了，醒过来了！这小子命真大！”大家都非常兴奋地说。
　　 现在仔细想想，死都死过好几回的人了，还有啥大不了的呢？！
　　 刘总处理完了垃圾，在自来水管子上又哗哗啦啦的冲洗了一下自己。他换上了一件比较干净整洁的衣服，心想，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就算是自己蹦蹦死了，又能怎么样？又能改变些什么？还有很多事情还没有处理完，正迫切等待着自己赶紧去做呢。他想，他今天就必须去理一下发，刮一下胡须，他不能以这样的颜面去见人，尤其是不能以这样的形象去见朋友，去见熟人，去见以前的客户和昔日的供应商。
　　 老赵已经煮好了热气腾腾的稀饭，还炒了一大碗大白菜，紧接着又跑到了镇上买了五六个虚腾腾的大馒头。老赵想，大黄也得吃两个，这个跟了我们三四年的老伙计，我们再怎么样也不能亏待它。
　　 镇上离这里三四里地，老赵不会骑电动车，其实他是连自行车都不会骑，来回只能靠脚板子量，一个来回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够自己受的了。但是，因为刘总，他心甘情愿。
　　 刘总吃早饭吃得香喷喷的，又像以前一样的狼吞虎咽，刘总说：“回家接二连三吃了好几顿香油调生萝卜丝，吃上瘾了。呵呵。”
　　 老赵说：“这还不简单？萝卜、酱油、醋和香芝麻油咱都还有，想吃，中午俺就弄给你。呵呵”
　　 老赵觉得心里宽慰了许多！
　　 （二）
　　 洗刷完碗筷，刘总用电动车载着老赵向镇子上驶去，刘总准备去镇上理一下头发刮一下胡须。大黄也要跟着去，被老赵撵回了院子里。我们俩都出去了，伙计你得老老实实把门给看好。
　　 道路两旁木棉花火红火红的开得正旺。道路旁，山坡上，村庄里，甚至是工业区里的排水渠两旁到处都是一片火红火红的。每年清明节前后，整个广东到处都是木棉花的世界，都是木棉花的海洋，木棉花开得旺旺的，开得火红，开得喜庆，开得鲜艳夺目，开得朝气蓬勃！开得跟清明这个季节和节日不太对称！
　　 十年前刚刚搬过来的时候，那时候工业区里的人气儿正旺，大小工厂几十个，上上下下近千人，工业区后面配套的宿舍楼里挤得满满当当的住都住不下。记得那天，一对小情侣攀折工业区门口的木棉花，老赵还曾经跟人家吵架生气呢！转眼间“蹭”的一下，十年可就过去了，当年工业区门口这条道路两边胳膊粗细的小木棉花树，如今都已经一抱子粗了，参天耸立着，怒放着火红火红的木棉花，就像那万道霞光染红的云朵，早迎朝霞晚送夕阳。
　　 刘总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老赵说着话，老赵耳朵本来就稍微有点儿背，加上风声在耳朵边上呼呼的响，所以老是打岔。
　　 快到理发店了，老赵的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他要停下来接个电话。老赵要刘总不要等他，要刘总先进去理发，就剩下这两步路，接完电话自己晃悠过去得了！
　　 刘总真就先进去了理发店，留下老赵自个儿在路边接电话。
　　 电话是宝贝女儿打过来的。老赵拿着这全世界也许是最后一部按键手机，直愣愣的站在路边，一边“嗯嗯嗯，好好好”的点着头答应着什么，一边眼泪哗哗。
　　 老赵鼻子酸酸的，心里满满的全是愧疚，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很无能，很窝囊，很是对不起女儿。
　　 女儿是当年自己陪老婆去医院做孕检，在医院的走廊上捡回来的。老赵当时心想，肯定是计划生育紧，哪家女娃儿生多了没有了办法。唉，重男轻女作孽呀！好呆是条性命，又长得这么漂亮，这么机灵，这么可爱，不如自己把她收恋起来算了。
　　 那时候计划生育政策正紧得很，方方面面都抓得特别严，老婆再有两三个月就要临产，老赵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冒着去吃“免费公家饭”的危险，才收养下女儿的。
　　 老赵弄不明白，一辈子都弄不明白，自己一辈子一点儿亏心事都没有做过，为什么偏偏老婆来个难产？老赵钱也花光了，该借的都借了，该卖的都卖了，愣是没有把老婆、把儿子给抢救回来。老赵心都碎了，无声的暗夜里把眼泪都流干了。他悄悄的把敌敌畏都买好了，就等着喝下去陪老婆、陪儿子一起走了算了！
　　 多亏了女儿和刘总，刘总那时候和爱人还在北山工业区的路边上卖烧烤，就已经是自己的死党和铁哥们儿了。老赵放不下女儿，这才听了刘总两口子的劝，拿哭做笑，强忍悲痛，顽强的生活了下来。老赵视女儿为生命，为了女儿，一辈子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
　　 淘气又苦命的女儿啊！女儿三岁那年，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症，九天九夜一直高烧不止，低烧不退，一连辗转了好几家医院，又是急需要一大笔钱。老赵已经借贷无门，老赵急疯了，几乎是一夜之间急白了头。
　　 听说出了工伤事故，保险公司能够赔偿一部分钱，老赵一狠心，把左手伸进了自己平常工作的压力机模腔里，右手摁动了压力机的离合开关，两千五百吨位重的压力机瞬间合模，老赵永远失去了左手。
　　 老赵用骗保得来的钱，帮女儿医好了怪病。
　　 老赵又用给人打工，给人卖苦力挣来的钱，供养了女儿读完了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