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于睡不着，翻来复去调个儿，总是嫌床硬，索性，把枕头拿到床尾，愣怔半天，翻身下床，披上棉袄，拖着鞋，噗嗒，噗嗒，开门出屋。
　　 冷气贼般钻入屋子，他禁不住打个冷颤。迟疑片刻，还是出去了。他被月亮的寒光紧紧抱住，似乎有一条绳索捆住他的腰与四肢。他不想动，认为这样能使自己忘记一切烦心事，片片鱼鳞般的雪与他一样也一动不动。
　　 五天前，媒鬼子给他儿子找个媳妇，张寨张老三的三闺女，出落大方，水灵灵的。老于经常去张寨赶集，认识张老三，他在寨东门开个饭馆，人来客往的，生意很红火。
　　 张老三无子，膝下三个闺女。大闺女、二闺女都在饭馆帮忙，唯独三闺女，高中毕业后，不愿守在油兮兮的灶台边，说这样太窝囊，没出息，要出去打工。
　　 张老三得知，苦口婆心劝：说出去有啥好，一个闺女家往外跑，将来怎么找婆家。说你没啥文凭，到了南方还得进厂打工，看看咱寨子里出去的闺女几个好着回来的，挣到钱了，人家说闲话，挣不到钱，人家笑话。
　　 三闺女不听，嘴一撅：你别管我。
　　 张老三气得骂：你胎毛未退就想装硬翅膀的老雕。
　　 三闺女不顾张老三的骂，赌气去了广州。
　　 老于为感谢媒鬼子，特意跑到张寨买两条玉溪，一箱古井贡。他走到寨东门，禁不住朝张老三的饭馆瞧了几眼，他没下电动车，怕张老三看到他。他看到张老三在灶房里炒菜，心想：婚事要成了，我再来这吃饭，看你张老三怎么讨饭钱，说不定几年后，你张老三干不动了，这饭馆还姓于呢。
　　 他正想着美事，电动车差点撞到前面的胖女人身上，他急忙刹住车，胖女人回头，白了他一眼：没长眼啊，这么宽的路，非要撞我啊。
　　 他不想吵架，任凭胖女人数落，几句话又沾不到身上。
　　 胖女人看他不吭声：霉气，碰到个哑巴。说完，大屁股一颠一颠走了。
　　 老于心想：不给你一般见识，今天不是有事，老子让你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
　　 装好烟酒，算账，七百多。他舍不得，扣索半天。
　　 店主问：买吗？
　　 他说：等会。又扣索半天，最后想，值，肯定值。他从羽绒服内兜里掏出钱，湿口吐沫，数七张，交给店主，又把剩余的钱，放进兜里，摸摸，确实牢靠了，才把柜台上的烟酒放上电动车。
　　 老于没把烟酒带回家，他怕老伴知道心疼，八字没一撇呢，就买烟酒送人，这不是败家子吗。老于有老于的想法，打黄雀还丢几棵谷穗呢，何况是这么好的媒茬。现在哪个孩子成媒，不把媒鬼子家的路磨明啊，不是送烟酒，就是请吃饭，俗话说得好，“成不成，三两瓶。”我这运气好，没请一顿饭，人家倒实打实操心，还说个这么好的姑娘，这婚事要成了，得多少人眼馋啊。他一边讥笑老伴头发长见识短，一边自诩高明。
　　 媒鬼子家离老于家不远。
　　 临村，拐三道弯，走过土地庙，上斜坡，一座白色小楼，便是媒鬼子家。他刹住电车，支好，上前敲门。铁门动静大，响声惊动院中人，一阵脚步声由远到近，呼啦一声，门栓抽动，铁门打开，走出一个年青媳妇：俺爹在家呢。
　　 老于笑笑，回身推电动车进院子，未等媒鬼子出屋迎接，径直抱起烟酒进堂屋。
　　 媒鬼子忙推辞：都是自家兄弟弄这干啥，拿回去，拿回去。
　　 老于放好烟酒说：你为孩子的事，差点跑断腿，这是孩子孝敬你的一点心意，不是老弟我买的。
　　 老于说完这话，媒鬼子不再推辞，忙从桌子上拿包芙蓉王，掏出一支，递给老于。
　　 老于接过点上，吸一口，赞叹：还是好烟抽着味道好啊。
　　 媒鬼子说：我哪能舍得买这烟啊，都是这些孩子送的，咱不要，人家硬塞，其实，我也理解他们的心情，现在孩子成媒不易，男孩多，女孩少，你掐掐算算，看看咱这附近几个村有几个闺女。
　　 老于叹口气：是啊，真苦这代孩子了。
　　 扯闲话中，老于想直奔主题，他想问自己不知道的事，再问孩子的事，这些事在他心里一一列好单子，开始发问。
　　 他纳闷：张老三家大闺女二闺女都订婚了吗，为啥先给三闺女说媒呢。农村有规矩，倘若没有特别事，一般都是大孩子先订婚结婚，再说小孩子的事。他一直应付着媒鬼子的话，心里盘算着该怎么问，不能太突然，要含蓄点。
　　 媒鬼子这时说：你见过张老三的三闺女吗？
　　 老于回答：没见过，进寨子赶集，经过他家饭馆，只见他大闺女与二闺女，从未见过三闺女。
　　 老于说完，心想，机会来了。他紧接着说句：张老三有福，俩闺女一直在饭馆帮忙，不请外人，一年不少挣呢。
　　 媒鬼子没接话，从沙发上站起，给老于又递只烟，自己也点一根：不瞒你说，他大闺女成媒了，也是我说的，西王庄的，小孩在西藏当兵，只有转业回来才能结婚。二闺女的事，我告诉你，你不要胡说。
　　 老于点点头：我的嘴有站岗的，不会胡说。
　　 媒鬼子接着说：听人传，二闺女谈个同学，两人一来二去的好了一年，最后传出二闺女是个石女，一朵花，只能看不结果。
　　 老于一拍大腿连呼：可惜了，可惜了，苦这闺女了。他心里揪成的疙瘩，被见过世面的媒鬼子解开，老于的心舒畅起来。他又问，两孩子啥时候能见面。
　　 媒鬼子说：后天，后天腊月初六，初五女孩从广州到家，你放心，都是说好的事，腊月初六早上，你领着孩子来我家。
　　 目的达到，老于在回去的路上哼起《朝阳沟》，好像再过一年能抱上孙子似的。这几年，政策好，孩子出外打工挣几个钱，他与老伴搞养殖也挣几个钱，村里人翻盖小楼，他也翻盖了小楼。他纳闷村里人为啥都这个德行，盖了小楼没人住，一家家都争着盖，不到二年，村里翻新个遍，剩余几家没翻新的，还在县城里买的楼。楼啊楼，一层住不满，二层空悠悠。楼啊楼，几家欢乐，几家愁。老于得意自己会编连子，老高中毕业，不会编几句，不是瞎上学了。他把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直接改成，没有小二层引不来金凤凰。媒鬼子一席话，他又想改连子，有了小二层，不一定能引来金凤凰。他庆幸自己主意真，当时翻新房屋时，老伴不让盖楼，让盖成平房，说人少，盖楼啥用呢。他不同意，决意盖楼，没钱就是借，找贷款，也要盖楼。这楼也盖了，孩子也要相亲了，他心里喝蜜一般。
　　 回到家，老伴在做饭，孩子在屋里上网。老于不懂啥网，孩子打工回来，跑到乡电信局找人扯个线，用自己在外打工买的笔记本上起网来，高科技，老于只夸好，夸人能。他进厨房把媒鬼子的话告诉老伴，老伴喜欢得两眼眯成一条线。
　　 老于说，你先别乐，吃过饭与孩子一起，给他买件像样的衣服去。
　　 老伴嘴一撇：我不去，他又不听我的，嫌我眼光老，你看他自己买的，不是裤子缝补丁，就是上衣没扣子，没个正形。
　　 老于忙劝：别说了，咱跟不上时代了，要不让他自己买去，相亲要穿得像个样吧。
　　 腊月初六，老于早早起来，到院子里活动活动，催孩子起床，熬半夜的孩子不想起。他气得想骂，忍住，不能骂。他让老伴去喊，并嘱咐老伴不要吵，好好哄起来，等相亲回来，再骂也不迟。
　　 老伴也生气：这么大的孩子咋恁不懂事，父母为他的事操尽了心，他与没事人一般，好像相亲是父母的事，不是他的事。气归气，老伴还是忍住火，耐着性子去喊。
　　 孩子起来，洗刷一下，穿上新衣，老伴打量一番，嫌孩子头发乱，赶忙烧热水让孩子洗头，孩子不乐意，老于也好声劝。热水烧好，孩子勉强洗好头，老于赶忙把吹风机拿来吹头发，怕孩子感冒。
　　 腊月天真冷，空气想要凝结成冰。老于推着电动车领孩子出门，又折回来，喊老伴同去。
　　 老伴嗔怪：我以为你不想让我去呢，没敢吭声。
　　 老于笑了：你看，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受气的童养媳呢，咱家不都是你做主吗。
　　 三人上路，一路子老于嘱咐孩子该怎么，再怎么，把自己相亲用的招式，全部教给孩子。老伴听了哈哈笑，她笑一直认为老于忠厚，谁知咋这么奸。
　　 拐过三道弯，经过土地庙，上斜坡，来到媒鬼子家，门开着。人未进门，院子里说话声已入三人耳中。老于走前，老伴紧跟，孩子尾随。
　　 见三人进院，媒鬼子打招呼，并把双方身份各自介绍。大人进屋，孩子在出厦下站着。两只脚在地上踢来擦去的，不自在。客套话过后，媒鬼子出屋，告诉孩子：闺女在西屋呢，你去与她说话吧。孩子迟疑一下，挪步去西屋。
　　 女孩在西屋玩手机，孩子进屋，她忙把手机装进衣兜，背过身去。孩子打量她一眼后影，直板发，白帽子耷拉在白色羽绒服上，连帽子边上动物皮毛也是白色的，白狐狸!孩子忽然想起了在网上看到的白狐狸，他心里暗笑，眼睛又往下看，凹腰，就是屁股大点，女孩下身穿黑色紧身裤，不知羽绒服小，还是毛衣大，灰色大毛衣脱离羽绒服盖住了屁股，像一块灰布兜住一只箩筐般，对，工地上的李叔说过:女人啊，屁股大好，性感，生男孩，能坐稳江山。他不解李叔的话，感觉没啥道理。无意中，在网上翻到美女图片，火辣辣的，凹腰，凸臀。莫言有本书《丰乳肥臀》他翻看几页后，又觉得李叔说得话有道理。
　　 女孩看他不说话，耐不住，转过身问：你来干啥的？
　　 突如其然的发问，使孩子愣怔一下，定神打量，俊俏，全村老少媳妇、闺女都没眼前的她俊俏。他忙回避女孩的眼光，不敢与她对视，不能把内心的喜悦顺着眼神传送到她的眼神里，她会破解。
　　 孩子对她笑笑，反问：你来干啥的？
　　 女孩没接孩子的话，直接说：咱们都是漂族，用不着拐弯抹角，相互介绍一下自己吧，我先来，张寨的，你肯定知道，俺爹开饭馆，这你也肯定知道，我叫张倩，24，今年本命年,在广州打工。
　　 张倩介绍完自己，用期待眼神望孩子，孩子沉思片刻，他要想想怎么说。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场面完全与爹教的不一样，什么女孩扭捏啊，摆弄衣角啊，脸红啊，上几年级啊等，都被张倩推翻了。估计爹也不明白现在女孩的处事与他那个时代不同。干脆，不想爹教的那套，还是灵活运用，顺其自然。孩子想到这，开口说：我叫于振羽，与你同岁，在北京建筑工地搞水电。
　　 听到振羽的名字，张倩扑哧笑了，紧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振羽被她笑得脸红，嘴里嘟囔：笑啥啊，有啥可笑的。张倩止住笑：笑你的名字呢，于阵雨，怎么不叫于大雨呢，还阵雨，下得小，庄稼不解渴。
　　 振羽赶忙纠正：不是阵雨，是振羽，他又嫌解释不清楚，掏出手机打出了振羽这两字，送到张倩眼前。张倩又笑了，这次没大笑，只是嘴窝动几下：你啊，逗你玩呢，俺赖好上过高中，明白你的意思。给你取名字的人肯定希望你振羽高飞，志在苍穹。张倩的话讲完，振羽休得脸更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女孩耍一翻。他喜欢这种耍，无拘无束，他忽然对张倩生起好感。爹来的时候教他，就是同意，也别当场说同意，要有回旋余地，就说回家商量商量。可是，眼前压根没说这句话的机会。
　　 张倩也掏出手机：咱俩加微信好友吧。
　　 振羽反问：你的电话多少啊。
　　 张倩说：笨啊，微信上就有电话号码，加了微信就能看到电话。
　　 振羽说：我没这样设置，还是加了好友，再告诉你电话吧。
　　 二人加完好友，振羽把电话告诉了张倩，打开微信一看，果然张倩微信上有电话。
　　 忽然，振羽的微信闪了一下，是张倩发来的微笑表情，振羽也发了一个。张倩打来一句话：我对你印象不错，虽然有点黑，但是很实在，还有技术，比花里胡哨的强多了，说说你对我的看法。振羽快速敲出几行字：你比我想象的好多了，风趣，幽默，美丽，漂亮。张倩马上回复害羞的表情。良久，她打出一句话：咱们都不小了，既然这样就定了吧，省得父母再操心。
　　 张倩一句话敲中振羽的心，他欢喜，跳跃，甚至喝蜜一般，这些内心的事，他表面克制，不能犯贱。他回复：中，我也是这样的想法。
　　 二人丢开手机，相视一笑，张倩说：咱走吧，俺二叔该等急了，来的时候商量着去接闺女呢。振羽点点头：那咱们微信多联系。
　　 堂屋里，几个人心不照喧的胡侃，但是，大伙都感觉有戏，媒鬼子更感觉有戏，来他家相亲的没超过半小时的，这俩人说了快一个钟头了。都说啥呢，一直说不完。他不便去催。干等着。屋里，被男人的烟熏得失火一般，女人干咳嗽，谁也不敢张口制止。在外，男人的面子很重要的。
　　 张倩未进屋与众人打招呼，径直出了院门。振羽闪到屋门口，媒鬼子看到，忙招呼振羽，几人站起，相互含笑道别。两家人，媒鬼子一家也没留，他知道，留也留不住，都急着知道结果呢。
　　 下了斜坡，走过土地庙，老于追上振羽：咋样啊，相中了吗？
　　 老伴在后面笑起来：你急啥，哪有这样当爹的。
　　 振羽接过老于的电动车：你与俺妈慢慢散步吧，我先走了啊。说完骑上电动车加电门走了。
　　 老于大声追问：你到底相中了吗。
　　 相中了，你准备钱换帖吧。风把振羽的话传进老于夫妻耳朵里。
　　 换帖这两字成了老于夫妻俩的定心丸，八字交换，红帖一送，哈哈，就等着娶儿媳吧。老于心里美啊，舒畅啊，又想唱《朝阳沟》了。亲家母，你坐下，咱俩坐下拉一拉。一句唱词刚出口，老伴大喊：谁家的驴跑了。老于回骂：你才是驴呢，母驴一头，会生骡子，不会拉耧。老伴忙呸几声：你这张嘴啊，我给你撕烂，天天就会胡咧咧，你儿子是骡子吗？老于顿悟，假装掌嘴：骡子球没用，俺儿不是骡子，我说窜行了，该用鞋底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