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今年上高一，中考成绩遭遇滑铁卢。闻之心陡然冰冷和气愤，与当前种种不顺叠加在一起，心情甚是沮丧，有种人生失败之感。别看我貌似强大，也有脆弱的时候。每当此时，要么贮立在办化室的窗前，凝望对面的大山，还有山下那依依的静静流淌的猫化河，让这青山绿水愉悦身心，暂时忘却烦恼。要么闭上眼，强迫自己气定神闲，而思绪飞越千山万水，盘旋故乡。再让时光倒流，回到那段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一切烦恼和忧愁见之隐形遁迹，那条承载我太多记忆和欢乐的小河就这样潺潺而来。
　　 三面环山，怀抱一个大水库，水深而清悠，清风吹拂，泛起柔柔的鳞鳞波纹。坝阔且高，水沿渠道奔腾而下，穿过一座旧木屋，水在屋下打漩，推动轴承，可以碾米和榨油。我上学从旁边走过时，常听到不徐不疾的轰隆的碾米声，或咣当咣当的榨油声，不由地停下脚步，喘着粗气好奇地聆听一会。脑海里定会浮现我与父亲碾米或榨油的情景：将黄澄澄的谷子倒在一个四方的漏斗里，谷子欢快地跳跃着漏下去，越来越少，而侧下方的一个长嘴里流出细细的糠和雪白的米，搅和在一起，都流进箩筐里，散发着温温的热气。屋里弥漫着糠味和米的清香。我十分好奇，谷子一漏下去，怎么就被脱了衣裳，光着身子出来呢？太神奇了！隔壁是间大房子，是老式榨油坊，我与父亲在此榨过花生油和菜籽油。一进屋，浓浓的油香味扑鼻而来。榨油前，将油菜籽倒进一口大铁锅里翻炒，灶台很高，铁锅向膛口微微倾斜，便于炒熟后扫出来。花生米不用炒，直接榨，具体过程已记不清了，透亮的油被压榨出来，菜籽油浓，偏黑，花生油淡黄，如泉水般流进白塑料壶里。我最掂记的是榨完油后的花生油饼，香脆，是我童年的美味佳肴。现在想起，还生津垂涎。
　　 过了木屋后，水势变缓，其上有一座简易木桥。木桥由三根碗粗的圆木并排用扒钉钉在一起，走在上面有些晃动，每次通过都小心翼翼，唯恐掉下去。若是雨后涨水，水滚滚而过，有时漫过木桥，胆大者才能颤颤惊惊地走过。我走过时，两眼紧盯桥面，看着白花花的汹涌的水，晃眼，没几步眼就花了，两耳尽是水流的轰鸣声，犹如走水里一样。等过了桥，早已汗流浃背，两腿颤栗不止。桥头有一棵合抱粗的大柏树，枝繁叶茂，静静地守在桥头，守在溪边，我们常在它的浓荫下乘凉，或嬉戏玩水。地上有许多黑白的斑斑点点的鸟粪，抬头搜寻没有鸟儿，它们白天四散觅食去了，只有晚上才回到树上休憩，这儿是它们的天堂。
　　 过了桥，溪水才真正自由了，奔放了。它们或缓或急，或突然撒开或急剧收拢，在又圆又滑的大小石头间腾挪跳跃，溅起水珠，飞花溅玉，滋润两边的花花草草。摊开，薄薄的，从平坦的大石块上淌过，“清泉石上流”，陡然变得柔情而富有诗意。而后一路潺潺，一路欢歌，扭着纤细的身子，向田野袅娜跌宕而去。放学后，我们常在桥前的平坦处，嬉耍一会，光着脚，卷起裤筒，让水的凉爽浸漫全身，如同吃了冰棒，凉丝丝的。悄悄地走近水中的石块，将手轻轻地伸到下面，顺石块一摸寻，偶尔会摸到带尖刺的大虾或螃蟹，逮住提溜出水，它们拼命挣扎，让人喜之不尽。但有时不小心会被虾锋利的锯齿状的“长枪”刺中手指，流出殷红的鲜血。被螃蟹的大钳夹住也不是闹着玩的，这些都让人心生怯意而有所顾忌，必须小心翼翼。最好的办法，就是轻轻地搬开水中的小石头，虾或螃蟹毫无察觉，仍趴在那儿做着美梦。我们捏住它们的背，等它们梦醒发觉为时已晚，挣扎也无济于事。
　　 我喜欢水，尤其是这薄薄的凉凉的清澈的水，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和诱惑力。可我不喜欢大河和大海，因为它们太喧哗、太张扬、太深邃。我好静，不喜欢张扬，害怕深邃的东西，包括晚上深邃的天空，像无底的深渊，无着无落。
　　 前些年盘山公路从这儿经过，柏树没了，木桥也没了，变成水泥钢筋桥，硬梆梆地愣愣地蹲在那儿，大车小车呼啸而过。似乎再也没有那时的宁静和趣味，被轰隆的车声淹没了，驱逐了，如同树上的鸟儿一样，无影无踪。
　　 小溪在广袤的田野中匍匐潜行，蹑手蹑脚，不动声色，唯恐惊忧了油菜或禾苗的生长。两边灌木丛生或垂柳依依。田野里，土地肥沃，春天弥望的是成片的油菜，绿油油的，清明一过，油菜花开，深黄一片，成了花的海洋。夏天是碧绿的禾苗，扬花时节，风裹挟着浓郁的稻花香四处流窜，蝉声荡漾。入秋，田野换成金黄的衣裳，沉甸甸的稻穗笑弯了腰，盼望农民颗粒归仓。小溪就醉倒在这绿色的海洋里，这浓郁的花香里，这丰收的喜悦里，忘了嚎一嗓子，高歌一曲。那时的我们背上书包，沿着溪流在田埂上奔跑、嬉戏，像蝴蝶一样在田野上自由飞舞。溪流绕过几个村庄，在学校的身旁与另一条小溪汇合。那条小溪来自不远的山脚岩洞内，洞前是村庄，挨着村庄是公社。水清凉甘冽，是天然优质矿泉水，滋养着这儿的人们和万物。
　　 学校座落在小山坡上，像一个老人向远方眺望，与身旁的小河深情凝视，似乎在等待什么。那是我呆了三年的中学，也是我难忘的三年快乐时光，深深地刻在我记忆里。时常想起老师和同学，想起那友情和欢乐，恍如昨日。学校离家八九里山路，每天来回奔跑，太累。初二时就在学校寄宿，周末才回家一趟，拿钱带粮带油交到学校食堂。班主任姓唐，是个知青，返城后又回乡下教书，教我们语文。下午放学后，唐老师常要我们拿粉笔在黑板上练字，他说练字应从正楷练起，一笔一画，横平竖直，刚劲有力。写字如同做人，要走得正站得稳。学校生活很枯燥，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于是爱上看书，将书中的一些词往作文里生搬硬套。有次作文被唐老师当作范文朗读，并给予极高的评价，让其他同学“望尘莫及”。就是这个四字让我从此爱上了写作，结下不解之缘。同时也爱上了书法，唐老师在我人生的十字路口，给我指点迷津，让我拥有两大爱好，大大充实了我的业余生活，赶走了多少寂寥的时光。
　　 周末有时不回家，在学校躲避家里劳动和享清静。我们班上有好几个寄宿的同学，有男有女。在秋天，田野收割后变得空旷，完全裸露在这秋高气爽里。稻草有的已晒干被码成堆，圆锥形，像粮仓。有的还在田里排兵布阵，等待主人鸣金收兵。选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们几个提着塑料桶，扛着锄头，去田里挖泥鳅。桶是从班里一个叫富的同学家里拿的。富的成绩很好，稳坐第一，就住在紧挨学校的村里。晚上饿了，就在他家里蹭饭吃。晚上刚出锅的米饭真香，我从来没吃过那么香的米饭，那香气仿佛还萦绕在我的味蕾里。挖泥鳅挖腻了，会去小河里捉鱼。秋天的小河，山未寒但水已瘦，水少了，水落石出，许多石头探出头来，乱石丛生，裸露着，成灰白色。我们在富的带领和建议下，选一段水浅平缓之处，将上下口用淤泥和石头截住，再用脸盆拔干水，涸泽而渔。拔水要快，要赶在上口水蓄满冲跨堰坝之前结束捕鱼活动。水越来越少，当鱼露出背鳍时，鱼们开始拥挤、慌张而四处乱窜，活蹦乱跳，甚至跃出水面，表演空中杂技。女同学再也抵制不住诱惑，卷起裤筒下水捉鱼，俗话说，吃鱼没有捉鱼有味。鱼儿像无头苍蝇四处逃窜，我们一路追击，直到逮住为止，喧闹声，嬉笑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场面十分热闹。有次收获颇丰，捉了大半桶，好几斤。鱼是小鱼，肉少刺多，有的还苦，难以下咽。吃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享受了捉鱼的乐趣，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只是可惜了富的好成绩，初三仅上了一期，富就缀学了。因为他父亲病重，花了许多钱，给本不宽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因为他是家中长子，他不得不终止本有美好前程的学习，回家拿起沉重的锄头，扶起比他还重的犁耙，在田间地头书写自己黯淡的人生。富离开了近在咫尺的学校，离开了相处两年多的我们，一脸忧郁，昂着头走了。我们都为他惋惜，可又无可奈何。
　　 周末回家，早早归校。常来到学校的小河边，或凝视小河静静流淌，脑海里尽是她美丽的幻影，她的容颜笑貌、一言一行都牵扯着我的心，令我寝食难安。或沿小河装作若无其事的散步，有时手握书本，装模作样地翻阅。不时地眺望远处对面山脚下，是否出现她那熟悉的身影，烦恼、惆怅和希冀涌上心头。其实，我在等待，等待和企盼她的出现。真当她出现在我久久搜寻的视野中时，心怦怦直跳，羞涩和不安齐齐袭来，让我犹豫万分。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唯恐被她犀利的眼神刺透我内心的躁动和“少年维特的烦恼”，要么假装低头看书，却用眼瞟她。要么迎上去装作邂逅面露惊讶，与她打招呼，而她总会浅浅一笑，面若桃花。然后目送她远去，我再不远不近地尾随送她回到学校。只要能看她一眼，等多久也值了。她就是莲，我同班同学，在那个情窦初开的年代，她是我心中的天使，她盘踞在我的心里，成了我梦中的主角。可我从未向她吐露过半点心迹，也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因为我没那个胆量，随毕业分别那情永远沉入心底，不曾被打捞。
　　 而我不会在此停留太久，我的记忆会穿过迷茫和忧郁，翻越身边那座小山，来到山那边半坡上的红砖灰瓦屋前。皎洁的月光铺满田野、山坡和村庄，也静静地铺展在屋前的空地上，跌落在竹林里，暗影斑驳。而我们还在不远处的山脚下，刚从同学奇的田里收割完稻子，光着脚走在田埂上。腰有点酸，背有点疼，可我们仍高兴地谈论着，嬉笑着，在这盈盈的月光里，如置身梦境一般。我们来到小河旁，水浅而清澈，将山、蓝天和浩月揽在怀里，变得幽远而空旷。我们踏入其中，激起涟漪，而水里一切瞬间幻化成银光碎影。阵阵凉爽浸润全身，我们兴奋地洗脸洗脚，洗去泥巴污垢，也洗去一天的疲惫和燥热，笑声在凌凌河面飘荡，经久不息。
　　 跟着奇和他的父亲走过一石拱桥，回到山坡上的家中，奇的母亲提前回家准备晚饭，现在饭已熟，菜已上桌，氤氲着热气，腊肉香味四溢，强烈勾起我们的食欲。腊肉是过年前熏制的，一直舍不得吃。奇有两个姐一个哥，姐都已结婚生子，哥上大学。奇的父母亲都很瘦小，面目黝黑，岁月的沧桑过早地爬上他们的脸庞。他们用瘦弱而又坚毅的肩膀挑起一个家庭的重担，为了把两个儿子培养成才，他们起早贪黑，日夜劳作，省吃节用，只要孩子有出息，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罪都愿意。我们把桌子搬到屋前的空地上，来到淡淡的银辉里，边吃边邀月畅谈。山村静谧、朦胧而诗意，别有一番情趣。奇的父亲很乐观，兴致高时吹起笛子，仿佛回到年轻时候，童心未泯。我们惊讶于那悠扬的笛声竟出自一个日夜劳作的农人之口，静静地专心地听着，都沉浸于笛声之中，思绪伴随笛声在这朦胧的月色里弥漫和悠远。奇的父亲说，闲时吹吹笛，调节一下心情，生活再难，也得找点乐趣，不能被困难所吓倒、摧跨。他说，生活难与易，苦与甜，有时其实被心情所左右，心情好了，虽苦犹甜。
　　 海也在场，一样的家境，却不一样的气氛，他非常羡慕奇。海是我的同班同学，好友。从这儿沿小河不足六里就到了一个叫石门的村子，海的家就在那儿。我到过海的家里，村前的河旁用青色条石铺成的小埠头，供人们洗菜洗衣。海的家是旧木房子，好几间，厨房的木墙残缺不全，四面透光，摇摇欲坠的样子。有的房间铺有厚厚的长木板，踩上去发出杂沓的脚步声。海有两个哥两个姐一个弟，弟与我们同校，低一年级，见了我很害羞，好奇又不敢靠近，远远地站在或躲着窥视我们。海的大哥成家并有了小孩，盖了新房搬了出去。让一家最担心最操心的是二哥，二哥老大不小了，还单着，身材高大，好吃懒做，有点不正常，不高兴时摔家里的东西，甚至打人，连父母都敢打。谁都不敢说他，谁说就打谁，为此，海的父母忧心忡忡，二哥成了他们一块无法治愈的心病，父母老了，头发白了，背也驼了。为了治愈二哥的病，家里倾其所有，几乎家徒四壁。贫穷和忧愁笼罩着这个家庭，压抑得喘不过气来，难怪海的脸上很少有真正的笑容。
　　 上高中后，海去了县城，高二时转到我所在的农村高中，不到一年就缀学了。后来没了联系，听与他同村的同学说，海去了广东打工，开挖掘机，工资还可以。我心才欣然。
　　 小河不会因海的家庭的不顺和艰难而停滞不前，照样静静地流淌，没几里就投入到资江的怀抱。资江以海纳百川的胸怀接纳来自各处的支流，变得波澜壮阔，气势恢宏。倘若抑制不住记忆的步伐，再沿资江逆流而上，走十几里就到了一个叫九塘的地方。资江在这儿拐了一个弯，江面宽阔，水流平缓，水草被水轻轻地梳理着，向前微微倾伏。对岸是两米多高的悬崖，其下凸出一块大而长的石头，状如乌龟。我国最早的爱国诗人屈原被贬流放途经此地，曾坐在石头上钓鱼，后又北上汨罗，忧愤之余投江自尽，让人无尽慨叹。后人为了纪念他，就在岸上建了一座庙，名曰屈原庙，供后人悼念和景仰。我的好友佐就这个村里，他家承包了桔园，初二放秋忙假，我给他家摘桔子。就来这儿玩过，那天风和景明，我们三人坐着木船，在江面荡着，任水推向下游。等我们回过神来，船已被冲下二百多米远，赶紧划船逆流而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回到原处。
　　 在船上，听佐说起屈原，津津乐道。庙早已损毁，荡然无存。我凝视对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什么值得屈原在此停留。甚至可以想像屈原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站在那块大石头上，面对狂风暴雨、面对电闪雷鸣、面对这滔滔江水激情四溢地朗诵自己的《离骚》与《天问》，抒发心中的愁肠和忧愤。我仿佛听到那悲愤和激昂的声音，穿越时空隧道激越而来，弥漫在我的心头。屈原忧国忧民，与这个伟大爱国诗人相比，我们这些凡人的一些不顺和忧愁又算得了什么呢。
　　 如今，木桥和老树没了，学校荒废了，屈原庙早没了，唐老师也老了、奇、佐和我考上了大学，漂泊在各地，都没了联系。所有这些都不要紧，都如小河一样匍匐着、静静地流淌，也流进我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