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拾一只鞋子取暖的人(随笔)
吴小妹不是女人,确切的说,是个光棍汉。
当然他还有个学名,仅仅自己知道。因为他也没有上过学。乡村里,弱势的人就算老得快要死了,也没有人叫学名,只叫奶名。况且他吴小妹。大人叫,小孩也叫,都是当着面叫的啦,背后叫有什么意思。
吴小妹天天在巴掌大的街上溜达,有时也到我店里来串门。很早的时候,也就是我刚刚开店不久吧,他缩头缩脑进来,忸怩半天说,丫头,我算是你叔哩,我和你爹是姑舅弟兄。不过呢我不敢给别人说,怕给你丢面子……
我问姑妈,有这么个亲戚吗?姑妈想了很久,又攀来攀去算了一阵子说,也算吧,八竿子刚能搭上的亲戚吧。姑妈说,吴小妹是生在农历七月初七呀,所以叫个女人名字,图个平安。
七月初七是乞巧节,巧娘娘要下凡的。这天要是生个女孩的话,就心灵手巧的很。因为巧娘娘喜欢女孩呀。吴小妹出生后少了一个手指头,这就是巧娘娘不喜欢的前兆了。这是女儿节,你一个男人跑来干啥哩,所以给点颜色瞧瞧。他妈妈怕巧娘娘不喜欢养不活,就蒙混过关取个女孩的名儿,这样巧娘娘的花名册上不见男孩,只见一个吴小妹,就罢休了,吴小妹可以捡来一条小命。
你说一个名字,能左右人生嘛,肯定不能了。可是吴小妹这个人太配合他的名字了,让人简直想不通。虽然他长得方头方脑笨手笨脚,但他走路的姿势啊,说话的语气啊,忸怩作态啊,太像个女人了。
吴小妹走在街上,无论春夏秋冬都袖着手,缩着脖子,鼻涕一伸一缩,弄得像个皮球一样。他的日子里好像天天下着大雪,把他冻得收缩起来,从来也没有舒展过。
我家小子郭飏仰幼时和小朋友看电视,探讨古装片里的公公是怎么回事,一会儿他们争论起来,他们认为公公基本就长成吴小妹那样。我不得不反复告诉他们,吴小妹跟公公没有关系,只是性格温吞些罢了。
吴小妹有时也到我店里来,主要是冬天。他说,丫头,太冷了,我来烤烤火,别人家我还不愿意去呢,免得人家嫌碜……他家里冰窖一样,一粒炭都没有。
他坐在火炉边,缩着脖子佝偻着身子,伸出乌鸦爪子一样脏黑的手,认真烤火。他想把所有的热气一下子吸到身体里,再也不冷了。从没见过烤火如此专注的人呢。
年轻时吴小妹也曾给人家衲鞋底子,一双给两三块钱。但他实在太懒了,几乎一个月衲不出来一双,就算衲出来了,鞋底子也脏得像穿了三年。后来,别人也不找他衲鞋底子了,他自己也说实在划不来。吴小妹也没有别的手艺糊口,种不多一块地,刚够吃,刚刚饿不死。
吴小妹烤火到吃饭时间就自觉走了,不在我家蹭饭。袖着手,缩着肩,磨叽着到后街去了。他到后街干吗去呢?主要是到垃圾堆里捡破鞋子。捡到一堆破鞋子背到街拐角他家门口,晚上冻得睡不着时,把破鞋子当柴烧取暖。半个晚上,巴掌大的镇子上空飘着一股子鞋臭味,空气被他污染的不像样子。
别人说吴小妹,你去打打工呀,总有些收入不是。他说,我这身子骨,哪能经得住受苦呀。真是丫鬟的身子娘娘的命。受不下苦却能受下白眼。
很多的夜晚,吴小妹都像游魂一样飘荡在镇子上。他自言自语,偶尔被垃圾绊翻在地,就大声唉呦唉呦地叫喊。他嘟嘟着骂人,骂他的侄子们借他的钱不还,骂他很久以前的女人才两个月不见他就跑了,骂他女人跑的时候还把他藏在仓子里的一只干馒头偷走,骂他的嫂子不给他饭吃……
吴小妹夜晚在镇子上乱逛的时候,有个人也在逛。那个人很烦吴小妹,因为他总是唠叨着迟迟不肯回家去。那个闲逛的人就是朱歪嘴。吴小妹偶尔能看见朱歪嘴撬店铺的门,也偶尔能见朱歪嘴赶人家的羊,吴小妹就是不敢吭一声。他见了朱歪嘴反而吓得乱跑一气,好像偷东西的人是他吴小妹一样。
时间久了,人家丢了东西,朱歪嘴就说昨晚他看见了吴小妹。可怜的吴小妹没喝一口贼汤,反而背了一张贼皮。他在镇子里越来越混不下去了,谁都拿一种眼神剜他,拿话刺激他。吴小妹就在晚间一边游逛,一边呜呜的哭着。
他到我店里来,落满黑煤灰的脸上眼泪冲过后留下着两道白沟。他淌着清眼泪,给我说,丫头,我就没有偷过东西。朱歪嘴经常偷着呢,还栽赃给我……
朱歪嘴家七狼八虎兄弟好几个,个个都是膘肥体壮的主儿,别说一个吴小妹,就是十个吴小妹,也奈何不了他。在乡村,谁家有一窝儿子,谁家就可以活得理直气壮。后来,吴小妹就哭到镇上去了,镇上就把他送到了县城附近的养老院里。镇子上再也见不到吴小妹了,大家松了一口气,以为再也不丢东西了。其实他们想错了,东西丢得愈加厉害了,整个镇子连打鸣的白公鸡都丢完了。
我离开镇子的那年,朱歪嘴偷铁路上的废枕木时被抓住了。他家藏着的赃物,拉了三卡车还没有拉完。镇子上的人都说一句话:贼不犯事是偷的遭数儿少。好像他们一个个是神算似的,哲学家似的。只是他们谁也忘了吴小妹,那只可怜的替罪羔羊。
没有吴小妹的镇子还是镇子,谁过谁的日子,人们很快忘了他。没有朱歪嘴的镇子日子稍稍宽敞起来,至少,谁家的东西还在谁家里。只是路上见了朱歪嘴的女人,大家都谄媚着打个招呼。就算不是朋友了,也不能做敌人,因为朱歪嘴没几年还会回到镇子上来。大家都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