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百味文学 >> 短篇 >> 江山散文 >> 【百味】一场婚礼和两场葬礼(散文)

精品 【百味】一场婚礼和两场葬礼(散文)


作者:草白 布衣,177.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57发表时间:2016-05-02 22:21:06


   那年冬天最冷的午后,父亲的自行车停在楼下等我。我们要去参加小舅的婚礼。我的母亲早在三天前就去了那里帮忙。此刻,他们大概已经忙得热火朝天了。我想象着那屋里的场景,桌上摆满吃的东西,炉灶里炖着肉,蒸笼屉子里全是各式糕点,食物的香味四处逃窜,相拥相撞在一起。我很想催父亲骑快一点,又有点害怕自己忽然出现在那种场合里。她们肯定会将各种食物往我手里塞,我的口袋里很快就会落满各式好吃的,那些热情的妇女,被邀来帮忙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可她们对我那么好,甚至有点讨好我,要是平常时间,在外面碰到我,肯定不会对我那么好。我有点害怕这样的好,它们随时可能消失。
   除了拜年,八岁的我很少去外婆家。外婆家很远,在镇子的另一头。外婆的孙子、孙女很多,她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好,这让我猜不准她最喜欢谁。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每个大人都有偏爱,可外婆似乎没有,不知道她是真的没有,还是隐藏得深。我常常不理解外婆,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想来想去,还是因为我见她太少的缘故。
   我坐到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下坡的时候,风钻进脖子里,这才觉得冷。出门的时候,父亲就说这两天可能要下雪,让我多穿一点。我提前穿上了过年的新衣服,新棉鞋,感到比过年还要兴奋。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婚礼。在母亲的家族里,很多婚礼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外婆的另两个儿子,我的大舅和二舅,都是在下雪天结婚。大雪纷飞,使得前来参加婚礼的亲戚们被滞留三天三夜,他们吃喝玩乐,赌博谈笑,好不快活。或许,这次也会下雪。想到雪,我有点兴奋。我喜欢下雪。下雪的好处实在太多了,第一个好处就是没人管,不用上学。我的脸颊在父亲的棉袄后背上摩挲着取暖。我的鼻子肯定冻得通红,我感到那里有一丝儿疼痛感。父亲的自行车开始偏离大道,驶到一条小路上。那是一条布满碎石的小路,我的屁股被震得生疼,感到自己随时可能从那上面翻滚下来。为了不让自己掉下来,我紧抓父亲的衣服不放。车子驶过大樟树,晒谷场,碾房,远远地听见一阵喧闹声。不等车子停稳,我挣扎着从上面跳下来。他们在劈柴,空地上的干柴堆得很高,粘稠的木头的汁液流淌在地上,被冻住了。天气太冷了,干柴的表面蒙上一层白花花的水气,好像那些柴也感到冷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投身于灼烫的炉火之中,将自己燃尽。
   那些用力劈柴的人,他们在我背后大声说着什么,好像在和我父亲说话。他们不断抬高的嗓门让我想起一个新学的成语,这让我再次感到兴奋,全身热乎乎的。
   外婆家很大,有许多房间,有专门的兔子房,杂物间,储藏室。人住的地方干干净净,物住的地方混沌昏暗,还有许多房间没有人住,不是从来没有人住,而是那些曾经住过的人,现在都死了。房间们也都老了,墙壁黑乎乎的,地板踩上去咯吱作响,窗户很小,蒙尘之后,更显得暗黑无边。那里适合老鼠一家繁殖生息,还有蜘蛛们,据说它们每天都要更换一张网,真是太勤快了。
   那样的房间我很少进去。
   这天,我进入的是一个最大的房间,一些模糊的微笑的面孔,叽叽喳喳的声音,陌生而友好的妇女,是一个家庭要干一件大事惯有的场景。我敢肯定全村一半以上的妇女都在这屋子里了。她们行走的身影,忽然扬起的谈话声,手里抓握着的劳动工具,让这里显得无比拥挤。我寻找母亲和外婆的身影,隆冬阴暗的屋子,许多张密集而酷似的脸庞,簇拥着来到我的面前,让我难以辨认。一个下巴长痣的女人认出了我,她招呼我,将冒着热气的食物硬塞到我手里,我感到手心被烫了一下。她的声音酷似我的姨母,我想从她脸上进一步辨出姨母的神情,可没有成功。我很快就被另一个女人领到一间更加昏暗的偏房里。在那里,我见到了母亲,外婆,还有两位姨母。她们分散地坐在床沿和椅凳上,高高低低,似乎在商量什么事。看到我进来,最小的姨母抬了抬头,说了声,你来了。我的母亲没有说话,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有点不开心。我的外婆缩在角落里,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慢慢地,我听明白了,她们在说我的二舅妈。
   几天前,二舅妈和外婆发生争吵,认为外婆偏心小舅,将婚礼弄得这样铺张,还给新娘子买全所有金器,想当年,她什么也没有。她要外婆拿出钱来,分她一点。二舅来了,苦苦相劝。愤怒的二舅妈根本不听,干脆躺在外婆的屋子里装死。看热闹的村人闻讯而来。二舅妈仍躺在地上,就像一个真正的死人那样一动不动。二舅站在边上,脸上淌汗,连连搓手,无计可施。有人说干脆在她身上浇一瓢粪水,看她是真死还是装死。
   听到这里,我笑出声来。外婆却哭了。
   姨母们纷纷安慰外婆,说大好日子不许哭的,外婆慢慢从腋下取出手绢,拭了泪。
   有一阵子,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说话。很久了,外面人声喧哗,她们却躲在这阴暗的屋子里。或坐或站,或静默,或偶尔出声。这里的空气与外面的很不同,外面是热的,浮动着的,这里则是凉的,静定的,无限往下沉的。我坐着昏昏欲睡。期间有一两个人探头探脑地进来请示婚礼方面的事务,得了回答后慢慢退出去。
   她们又说小舅,说他好吃懒做,不知给他娶了老婆后会不会有所变化,希望他能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让外婆操心。她们一直说着小舅,似乎那是她们永不衰竭、永远无法放下的热情。泥水匠小舅,三十岁了,帮人造屋砌墙,前半天还歪着脑袋站在脚手架上砌砖,后半天却撂下拌好的水泥、石灰不见了,主人最后在赌博场上找到他。有一次,被债主追着到处躲,在我家楼上藏了三天。
   这样的事情一件件,在各人的脑海中翻滚,可她们并不完全相信这些事情的存在,特别是在这一个特殊的日子里,他要结婚了,他会变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们以共同的沉默和善心来捍卫这个可能并不会出现的事实。
   大人的世界竟然有那么多烦恼,一个人都要结婚了,还让人说长道短。二舅妈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不可能变好了。结婚不能改变,什么都不能改变。我的脚趾头麻麻的,有点疼。我狠狠地跺了跺脚,想要站起来走开。就在这时,外面响起连续的炮仗声。这声音太响,太突然,好像要把房屋震碎,将一切连根拔起。她们纷纷站立起来,摸索着向房间的出口走去。房间与房间相连,昏暗与昏暗相连,我很快就迷路了。我看到一束亮光,走到那亮光所在的地方,只见一把靠窗竖着的枪。灰尘呛人的气味被我吃进嘴里。我试图举起那把枪,却不堪其重,几次放下。我费力地将那枪举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来到的是一个被废弃的房间。空气似乎是死的,地板踩着咯吱作响,床板上结了蛛网。整个房间到处都是蛛网。我的脸上也被缠上了蛛丝,丝丝缕缕的异样感,好像被什么东西罩住了。
   裸露的床板上躺着尘灰,很厚很厚的灰,只要有人走近,它们就会被震动得飞起来。好似那些死去的时间马上要借尸还魂活过来。我远远地看着那张床,似乎看到上面有人躺过的痕迹。我母亲和我姨母们日渐发育的身体,永远被埋在这尘灰底下。
   后来,当我走到屋外,发现下雪了。一开始,它们只是试探性地扯着碎棉花星子,过了一会儿,越下越大。这盼望已久的大雪,并没有让我感到兴奋。我还想着那屋里的事情,想着外婆的神情,一点也兴奋不起来。我和一群小孩站在一起。我们在等新娘子来。送亲的队伍已经抵达村口的樟树下,马上就要进村了。点炮仗的男人叼着一支烟,一脸坏笑地望着那条被雪弄得湿漉的小路。村里所有的新娘都从这条路上走来,都要经过鞭炮的狂轰滥炸,那些胆小的被吓哭过,哭哭啼啼地逃走,又扭扭捏捏地回来。忽然,雪花发了疯似的,寂静无声地飘落,飘落,似乎要将来路覆盖,掩埋,却毫无作为。
   这时候,我看见小舅,他穿着西服,打着格子领带,头顶着几片雪花,瑟瑟发抖地从茅厕那边走来。刚才,他是去上厕所了吗?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候上厕所,他的新娘就要到了,他是感到紧张了吗?
   小舅看到我了,好像又没有。他从我身边一晃过去了,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他没有走向迎接新娘的道路,而是躲进旁边的屋檐下。我听到他的嘀咕声。他好像在说,这天真冷啊!
   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的耳边一直响着这句话,这天真冷啊!
   雪下得更大了,那么多那么大的雪,却不能被我攥在手心里,也不能被我留下,多么遗憾!
   晚上,我躺在覆盖着雪的外婆的屋子里,想着新娘子那只被喜蛋染红了的手。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她和小舅亲吻一只苹果,都亲到嘴了,人们哈哈大笑。我也笑了。
  
   二
   我的表哥死了。最先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母亲。她撑着一把黑伞来学校告诉我。那天没有下雨,可她撑着伞。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尽管有阳光,很好的阳光,可我的母亲不是一个讲究的人,她不可能在出太阳的时候还打伞。况且那是冬天的太阳。
   那是一个中午,我正在寝室里吃饭。我的母亲进来了。她手里拿着那把长长的黑伞,不是折叠伞,而是很普通的一把。它的颜色让我感到突兀。我们家好像没有这样一把黑伞。母亲迟疑着将伞柄勾在桌子上,确定它不会掉在地上,才向我走来。她挨着我坐下。我们坐在我在那个寝室位于下铺的床上。我停下嘴里嚼了一半的米饭,望着她。
   她说,你的大表哥死了,就在今天早晨,我来告诉你这件事,马上要走。后天,你父亲会来接你,去参加葬礼,反正是星期六,你不用请假。母亲说那些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悲伤,而是想着我要不要请假的事。
   我望着那大半盒米饭,感到再也无法将剩余的扒进嘴里。
   母亲望了我一眼,迟疑地说,你好好吃饭,我走了,你父亲会来接你。
   那个周五的下午,放学了,寝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我在逐渐变暗的屋子里等父亲来。天很冷,底楼的窗户明显漏风。往常喧闹的场所忽然安静下来,有一种不敢辨认的荒凉。我坐在床上,将脚裹在棉被里取暖,想着即将到来的表哥的葬礼。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葬礼。我们家的人都还活着,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还活得好好的。他们没有死。可现在,我的表哥死了。他才二十八岁,还没有结婚。他永远也不可能结婚了。
   想到这里,我还是不能想象死亡对我表哥到底意味着什么,对我大舅家意味着什么,对我外公外婆意味着什么。我只是感到好奇,为什么有人会死,死得那么突然。死应该让人感到悲伤。可我没有哭,我哭不出来,那些眼泪根本就不存在。我忽然对自己无法哭泣的事实感到害怕,我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一个如此狠心的人。
   我开始想象一个人躺在一张木板上。在他脚边,有一盏吃酥油的灯正被点燃。那个人不吃不喝,一动不动。那个人就是我表哥。也有可能,那个人并不是我表哥,他只拥有我表哥的肉体,真正的表哥已经远行。可是,表哥会去哪里呢?
   想来想去,对表哥的死,我只有好奇,而没有悲伤。
   我已经不能再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了。我十六岁了,感到自己有点重,上坡的时候,感到父亲明显在喘气。我没有问他要不要下来走,尽管很想这样做。当车子终于骑到下坡路上,我和父亲都喘出一口气。我默默打量着父亲的后背,想着或许他正在出汗。我忽然感到悲伤,为父亲,也为自己。本来,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待在家里,吃着热腾腾的晚饭,手脚都暖烘烘的。
   天快黑了,冬天的傍晚总是黑得很快。外婆的村庄就在前面了。远远地,我闻到了空气中纸钱燃烧的气味,还有隐隐的诵经声。或许,还有突然响起的不规则的狗吠声。我忽然感到害怕,对表哥死亡的确认正从这一刻开始。他可能真的死了。所有迹象都在表明,这个村子有人正在死去,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表哥。他们领我去见表哥最后一面。我见到了表哥。其实,我看到的只是那个存放尸体的冰柜,它在轰轰作响。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冬天他们还要将表哥放在冰柜里,是因为人死了再也不必害怕寒冷了吗?表哥的样子我没有看清楚,可在我脑海里,却比看到的还要清楚。
   表哥的摩托车开到轿车的肚子底下。临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真难受。他们说表哥的胳膊一直是蜷缩着的,折断了才放进冰柜里。我看到那只丑陋的散发出死亡气息的冰柜,也就等于看到了表哥,折断了胳膊的表哥正躺在里面。
   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外婆的村庄里,另一种恶毒的咒语也随之蔓延。他们无耻地认定是外公外婆的存在折损了表哥的阳寿。我对这样的言论感到愤怒,同时也觉得悲哀。他们肯定是被伤心冲昏了头脑,才会如此愚蠢。姨母们更是愤恨不已,将言论的传播者认定为心怀叵测的舅妈们,而对她们的手足兄弟则表现出了应有的宽容和同情。
   悲痛的舅舅、舅妈为了尽可能挽留他们的独子在人世的时间,将整个葬礼搞得冗长而繁琐。唱经的道士坐了一屋子,敲锣打鼓的乐手排成长队,职业哭灵人三五成群,你方唱罢我登场。从清晨到午后,哭哭啼啼,没完没了。我们饥肠辘辘,耐性尽失,又勉力维持,感到再也无法从中获得任何关于悲伤的情绪。

共 8761 字 2 页 首页12
转到
【编者按】生老病死是一切生物的客观规律,无法逆转,在短暂的人生之旅中生活无节,心胸狭窄,就会缩短生命,反之则能健康长寿,人生一世,心胸坦荡,光明磊落,保持乐观的情绪和宽广的胸怀,人生自是自如而豁达!整篇文章通以回忆的笔调叙述了自己成长历程中的三件亲身经历的事:一场小舅的婚礼,一场表哥意外身亡所办的丧失,还有一场外公的丧事!三件事,结构严谨,脉络清晰,三种不同的自然环境,以及众人众说纷纭的观点、不尽相同的心态,在作者凝练流畅的笔触下,将人性的真善美、假丑恶活灵活现的展现出来!令人回味,启人深思!倾情推荐!【编辑:绝域莲心】【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5030026】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绝域莲心        2016-05-02 22:24:27
  一篇非常很触动人的文字,拜读学习,欢迎赐稿百味。
绝域莲心
2 楼        文友:舞影        2016-05-04 15:07:13
  婚礼与葬礼放一起,婚礼不喜,葬礼不悲。虽是回忆,还是有点怪味。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