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挑匠
家乡小镇对手艺人素无师傅之尊称,一律呼之为“匠”。干什么的就称什么匠。比方张挑匠,就是挑了一辈子水的挑水匠。
解放前,张挑匠当过八路军、新四军、解放军,在部队,他是机枪手,在挺进大别山的战斗中,还立了特等功。新中国诞生后,组织上安排他进城到机关工作,他不干。他说他没文化,不能空占位置,影响新中国的建设,坚决要求回家乡。
他回小镇时,孤身一人,所带之物,仅有党费证和一条别满奖章的白毛巾。小镇街道书记黑老蔡很负责,首先自当月老牵红线,回老家深山沟说合一位远房妹妹与老张成了亲。至于工作,当时确无好去处,只好让硬汉进了街道办的豆腐店。既然党组织的决定,老张二话不讲,服从安排。
豆腐店里多是婆婆妈妈,泡黄豆,磨豆浆、烧豆浆、过豆渣……这条五大三粗牛强马壮的汉子都认为太轻忪,而且也不在行,插不上手。但他想,既来了,就不能吃闲饭。瞅来瞄去,就捡起了豆腐店里最艰难也最直把的活计:挑水。
豆腐店土法打豆腐,从泡黄豆到磨豆浆,洗大锅涤布包,都得用水。那副桶担,从此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朝朝暮暮晴天雨天风里雨里霜里凌里,粘在了张挑匠的肩上。
张挑匠挑水的功夫特好。一是古井水深,打水竹竿很长,别人从井底到井口,一双手得拽十几二十把,才拽得起来一桶水。张挑匠屁股一蹶,猫着腰,三把两把就拽起一桶水来,粗气儿也不喘一下。二是别人挑水,空桶担得用一手扶扁担,满桶担前后得双手分别扶扁担,否则担溜水泼桶砸人跌跤!可张挑匠无论是空桶担出店门,或是满担水归店内,一律不用手扶扁担。只用肩和颈脖子动弹。春夏空桶担出门经街,双手前后左右自由荡,那桶担在肩上,像天平一样保持着平衡,不上翘,不下“栽”;秋冬天冷,袖着双手,装满水的桶担还是平平正正稳稳当当。步儿潇洒,水不泼洒。
挑空桶担,不用换肩。挑满桶担,沉,就得换肩。张挑匠换肩,也不用手帮扶,只需头一低,颈一硬,脖一扭,桶担就从这个肩移到了那个肩上。而且,挑重担也像挑空担一样,那模样还是悠悠然然而自得,并不显增加了水的沉重。有人仔细观察过,张挑匠的挑水功夫其实不在肩上,不用帮扶的诀窍,是在腰身扭动的节奏与步子的协调上。干任何事,时间长了,熟了,熟能生巧。人肩为支点,两桶距离、轻重相等,就能保持相对的平衡。
张挑匠嗜酒成癖,早晚一手的小指头上都勾挂个酒瓶子,无论空水桶满水桶,走几步,手松酒瓶口子入嘴,抿一气,巴咂两口,咕噜一阵儿,手仍不扶担,那桶那担依旧不出偏差,从无闪失。挑水挑到这份上,挑功练到这份上,哪是什么挑匠?完全是个“挑将”!你看,人喝麻木,嘴喝僵巴,讲话舌头打不过来转圈,那水桶担子依然挑得活泼生动,挑得别致潇洒。
张挑匠下巴颌上有一颗黑黄豆般大小的紫色肉痣,但痣上无毛。街面上老辈人由此给他定了性:有智无(毛)谋。说来也正应着,漫长的挑水生涯中,曾有过荣复军人重新安置的机会,但他不肯卸担子挪窝。口头一句话:啥事都是人干的,都去吃皇粮,哪有那么多?有人笑话他战斗英雄干挑水,他说人家张思德还烧窑挑碳呢,都是为人民服务啊。
张挑匠不仅保障了豆腐店的用水,而且沿街的鳏寡孤独户的水缸,都是他满桶满上的。三十年里,晚挑明月,晨挑朝阳,夏挑炎热,冬挑风霜,出店挑空荡,归来挑满当,没有见异思迁,没有好高骛远。没有居功自傲,没有人前张狂。一根扁担两只桶,平淡淡挑完了他的人生。临终,落了街坊邻居两个字: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