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荷塘月色(小说)
省城离家虽远,交通却方便,乘汽车四个小时后,他便置身在家乡傍晚的夏风里了。久违的乡下让他感到了一丝轻松和清爽。省城里的夏天永远是燠热难当的,虽然处处都开着空调,但那种静死的冷气对他来说,似乎只是很容易地让他在夏天得感冒而已,根本进不到焦躁的心里面去。
还是家乡好啊!风好,景好,人也好。
对这个一年半载回不了一次家的儿子,父母自然待他如上宾。儿子衣锦荣归,他们脸上无限风光,邻居艳慕的眼光和话语让他们感觉到,多少年来为儿子含辛茹苦地操劳十分值得,虽然除了逢年过节寄点钱和东西之外他们并没有沾到这个发达儿子多少的光。他们的儿子虽然从城里人那里受到不少窝囊气,但在乡下人们中间却不可避免地也有了城里人的优越感。他对乡亲们亲切地微笑,和他们亲切地交谈,热情而不露出得意,有礼而不显得卖弄,在妻子那儿失去的自尊,此时在这儿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补偿和满足。
但在乡亲们看来,他俨然是一个入了朝的大官,看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了,那不是在看一个从小就在他们周围玩泥巴的长大了的年轻人,而是在看一个从外面的花花世界打拼下江山的大人物,一副副笑脸后面是令人不易觉察的隐隐的自卑,由此态度就是热热乎乎地寒暄掩盖着的敬,而远之。
既然乡亲们这样高看他,不如干脆回来,在家乡成就一番事业。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突然冒出来。
为什么不呢?乡里大大小小的企业也成立了不少,很多主要的公路也已经修成了柏油路面,条件比他当初留在城里时好多了。凭着他这几年在商场摸爬滚打的经验,他一定能干得有声有色的。更重要的一点是,如果回到家乡来,他就不会再受那些小市民眼中心底瞧不起乡下人的种窝囊气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正在小时经常游泳玩耍的池塘边散步。
和家人邻居寒暄过后,他借口看看家乡的变化避开了人群来到这儿。因为他怕语多有失,在妻子那儿受的窝囊气万一不小心在说话之间透出一点去,那丢人的不是他自己,还有白发苍苍的父母,正好也借傍晚的夏风来清静一下脑子。
已经有七点半了,此时家里在做着过年过节才做的“大餐”。在农村,吃饭一般比较晚,而且他今天又是刚回来,少不得要比往常还要晚。要是在城里,他早已经吃过饭,看完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准备洗澡然后再看看书什么的了。
池塘很大,方圆约有半亩,比他印象中挖深扩大了很多,并且依然种着成塘连片的藕荷。荷花已经开了不少,还有很多半开着的花苞,都亭亭玉立地站在水里,有风吹来的时候,就款款地摆动几下腰身,像清纯少女一样的害羞而衿持。
通红的夕阳斜挂在天上,将落未落。同样通红的晚霞几乎铺满了半边天空,与倒映在荷塘花叶间隙的霞影一起衬托着满塘的绿叶粉荷,色彩十分绚丽夺目。
夕阳与晚霞的下方有几户人家院落,散布在池塘西面的不远处,缕缕炊烟正从屋顶上面袅袅上升。再往后看是暮色微茫的田野,麦子快要成熟了,绿色中显出一丝丝的金黄,成了一种淡黄绿色,一望无边的淡黄绿色的海洋便随着风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傍晚的风轻轻地吹着,丝丝清凉袭过来,夹裹着幽幽淡淡的荷的清香,他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微闭了闭眼睛,几乎要迷失在这好风好景里了。
他当然没有迷失,因为此时有个人向这边走来了。
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孩子,约有十八九岁的样子,从离荷塘最近的那个院门里袅袅婷婷地走出来,径直拐上了一条通往荷塘的窄窄的田埂路。
她穿着宽松稍长的玉白色短袖衫子,和同样宽松的紫花蓝底的齐膝裙裤,人一走动,衫子也飘,裙裤也飘,半长不短的头发也飘,飘得人不禁有些担心,怕她会飘到天边的红霞里去,隐没不见。
他先是一动不动地倚在一棵树旁,看着她越走越近,不自觉地又往树后面藏了藏。虽然还有一部分露在树外面,但是天色有些暗了,不仔细看根本不容易发现还有这么个人在树后躲着。
直至到了塘边,她才猛然看见了他,因为这时他离开了倚着的树,微笑着走近她。她不觉停住了,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反应。她没想到这时候还会有人在这儿呆着。
他早已在城里面学会了察言观色,看她有些想退避的意思,连忙抢在她反应之前打招呼:“是玉荷吧?”直接叫出她的名字也是为了表明他不是坏人。
女孩子听他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不禁睁大了眼睛,但只一瞬,她就绽开了笑脸:“是我,李大哥。”
他早就认出了她,却没想到她也这样快地认出自己来,不由得有些沮丧:难道他在城里熏染了近十年,竟还是一个乡下人的气质吗?
但玉荷接下来的话让他释怀了:“听小成说你回来了,我娘还要明天请你来家吃饭呢。”小成是她的弟弟,他当然也认得的,便笑道:“那多麻烦婶子。”接着又诧异道:“怎么?小成到我家去了?我怎么没瞧见?”
她忍不住笑道:“小成早已不是那个哇哇乱哭的小毛头了,十五岁的人,比我还高半头,你怎么会认得他?”他不禁也笑了,却道:“你也长大了,我就认得你。”
玉荷抿嘴一笑,道:“因为你认得我姐姐,我长得跟我姐像。”他内心也深知是这样的,面上却不肯承认,“不是。我看见你从你家那门里出来,这个年龄的小姑娘自然只有你一个。”玉荷笑道:“你这人真有意思,我不从我家里出来从哪里出来?不过也算你聪明。”
说到这儿转念一想,他瞧着她从家里出来,一直到她来到这里,那么她的一举一动他都注意了好一会儿了。她不禁微微地脸红了。幸好天色愈暗了些,谅他也看不到。
再一想又不禁有些生气,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几年了,他也混得不错,这时候怎么一点都不提她姐姐呢!莫非还在记恨她姐姐?这么小心眼儿!
接下来她更确定他是故意把话题绕开她姐姐,因为她提了几次他都不接这个话茬儿,只问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例如问她还上不上学,她说不上了,他便问为什么不上了,上到几年级下的学,上学时成绩好不好等。他这些年别的不说,这嘴皮子上的工夫是真的练出来了,对付玉荷这小丫头当然是没问题。
玉荷毕竟是年轻,脸皮儿薄,也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不知不觉,他挥洒自如谈笑风生地,就慢慢地让玉荷一时间淡忘了姐姐的事情,觉得李大哥这人真的很风趣。
两个人就这样站着说话,都没注意到天边的云霞慢慢由通红变成了暗红,又由暗红变成了青灰,十几颗星星也悄悄地飞上了天。而晚风渐渐地大了,她的衣服愈加飘扬得好看。
猛然间池塘里响起了一声蛙鸣,把他们不禁吓了一跳。
紧接着蛙声有了呼应的,满塘蛙叫此起彼伏,渐渐汇成了一曲恢宏的交响乐。她这才发觉时间很晚了:太阳早没影儿了。回头望望家门口,那扇绿色的小铁门也成了一块黑墨。
他也知道天色晚了,就含笑问道:“光顾说话了,也没问你到这儿来干什么的,别耽误了你的事儿。”玉荷笑道:“我来掐朵花儿。你知道我姐姐喜欢荷花,只要荷花开的时候,她一回娘家就要我来掐的。”
她姐姐喜欢荷花,他当然是知道的,却依然含糊着避重就轻,“我听见说这荷塘包给人家了,可以随便采么?”玉荷笑道:“就是我们家包的,这藕荷也是我们种的。”
他点头笑道:“也只有你家合适种这荷花。”
她知道他在打趣她们姐妹,不知为什么突然心中就有点儿气,便故意地说道:“李大哥不如今天就去我家吃饭吧,你们城里人也不希罕山珍海味,就跟我们家常吃点算了,也免得我娘明天费事不讨好。”
他明知她姐姐在家,怎么肯去?推搪道:“家里早就准备了,在等着呢,改天吧。”
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正想再点说什么,身后远远地有人喊她,是个女子的声音。
他一眼瞧见一个人站在她家门口,连忙说:“叫你吃饭了,快回去吧,我这也就回去了。”玉荷只好放开了话不说,两人道了别,分头而行。
玉荷到了家门口,她姐姐紫荷在那儿等着她,一张口就说:“让你掐花儿的,掐到天上去下不来了吗?”玉荷笑道:“跟人说话来着,谁知道忘了时间。”
紫荷哼了一声,问道:“那是谁?我瞧着眼熟。”
玉荷不作声,跨进门去。
紫荷跟着进去,一边走一边问:“是不是他?我知道他回来了,你不用瞒我。”
玉荷停住脚步,正色道:“我犯不着瞒你,他也不是咱家什么人,我有必要见谁都跟你打报告么?”
紫荷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觉红了脸,正要再说什么,她们的娘正在厨房里面忙活,见状不禁叹气道:“都多大了,还拌嘴。”
紫荷听见这话,横了她妹妹一眼,气鼓鼓地走到里屋去了。
这边玉荷跟她娘说碰到谁了,让他来吃饭他不来等话,末了说,“妈,我看我们明天也不必请他了,请也不会来,两边都尴尬。”
她娘想了想,点头道:“也是这个理,他跟你姐的事没成,谁也不自在,还是不见面的好。”
话音刚落,只听紫荷在窗子里头说,“是,我在这个家里成了碍事的人了。何苦这样呢!要么我明天一早回去,你们该怎么着请贵客还怎么请。再不然,我在这屋子里面闷上一天,不出来见他的面,不搅你们的局也就是了。”
玉荷娘儿俩见她又在歪缠,不禁对看一眼,都闭了声不理会,张罗着开饭。那紫荷满心的不自在,托口头痛不吃饭了,赖在屋里面不出来。大家知道她的脾气谁劝也没用,也都随她去。
再说李家早已备好酒菜,父母兄嫂加上本家几个叔伯,围了好大一张桌子,等着城里儿子一同来吃。几个小孩子等不及,早伸头探脑地在大门口看过好几回了,因此他的身影一出现在小胡同口,孩子们就发出一阵欢呼。
跟着家里大人们也忙乎起来,杯盏声,碗筷声,桌椅声,询问对答声,好一个热闹忙乱的场面。
有几家吃饭早些的邻居出于一种莫名的原因没到家里来凑热闹,但听到这边的欢声笑语,忍不住悄悄地上了屋顶朝这院里张望,边看边啧啧有声,羡慕不已。这李家以前出名的穷,孩子考上了大学,打点书费后连一床象样的铺盖都弄不起,破被褥一卷,自个儿扛着就上了省城,也不要爹送,为的是省下一个人的路费钱。现在瞧人家的儿子多有出息:当了城里人,有了好工作,买了好房子,听说还娶了一个天仙似的城里媳妇儿。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还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
酒桌上,几个老年人抚今忆昔,不胜慨叹。真是世事难料,当初谁能想到还会有今天这样的日子?
又趁机勉励几个小孩子,要以叔叔为榜样,好好地向叔叔学习。
“叔叔”是混生意饭的,场面话儿已经说得得心应手,连忙说是父辈们教导得好,他只是在努力向学而已。说得叔伯们一个个都笑呵呵的,有胡子的直捻下巴下面的几根胡子,没胡子的就轻轻地摸着光下巴颌儿。
然而接下来谈到他的工作,他的婚姻,他就不大自在了。
在别人眼里,他就如古时中榜的状元一样,封了钦差大臣,又娶了皇帝的女儿,自此人生得意得很了,怎知他穷小子在城里所受的气苦和耻笑呢?也因为如此,他才发誓要改头换面,脱胎换骨,做个纯粹的城里人。好不容易爬到现在这个地步,却还是敌不过他妻子的几个字。
可是这些话要他倾诉给一辈子种地的农民们听,虽然他们是他的至亲,他也还是万分不情愿的。一来他们帮不上忙,二来他到今天不容易,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人家说“落草的凤凰不如鸡”,如今他可是土鸡混进了凤凰群,好歹头上是长着三根凤毛了,跟以前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语,他已经不自觉地有了某种优越感和虚荣心,怎么肯让这些“低他一等”的人们有机会同情他、轻视他?
但是这些念头只是在他心里一闪而过,面上是丝毫不显露出来的,随便几句敷衍了过去,然后便看似不经意地提到村外的荷塘,赞不绝口,说这家主人一定得发大财了。
于是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这上面。也很自然地又提到了紫荷、玉荷姐妹俩。说紫荷当初财迷心窍,只图人家有钱,不顾旧时情份,如今她也没落下好去,丈夫是个“五毒俱全”,就差杀人放火了,两口子经常吵架,紫荷都是有俩孩子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回娘家住上十天半月,原先那么机灵的姑娘现在说话都颠三倒四的。玉荷这孩子就不同了,不仅比她姐姐更漂亮,而且识大体,凡事都很明白,高中毕业后帮着家里承包荷塘,倒是比人家儿子还顶用,婚事上也显得头脑清醒,现任村长的流气儿子求媒人上门说了几次亲,她都不应。
他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的这些话,全都是贬紫荷褒玉荷的,便只是微笑不语。
这时他的一个叔叔突然冒出来一句“当初要不是跟紫荷跟玉荷就好了,李家也多一个好儿媳妇。”听这话众人猛地哗然笑开了,他也不由得跟着笑:当初玉荷才多大个人儿?刚刚十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