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假期，我拜访一位在城里工作的朋友。哥俩天南地北神侃，不知怎地将话题转到即将到来的“母亲节”，朋友的脸色一下子阴郁起来，低沉着嗓子说：“我觉得应该给所有动物都设立个母亲节才公平，母爱并非人类独有。”
　　 朋友的提议当然是有所指。
　　 朋友乡下的家里曾经养了两只土狗，母狗阿白和它的“儿子”大黑。阿白是个称职的“妈妈”，对大黑宠爱有加。开饭时，阿白等大黑吃饱喝足，自己只尝点零碎剩食。冬夜里，阿白睡在狗窝靠门的一边为大黑挡风，动物特有的母性在阿白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大黑在妈妈呵护下，长得膘肥体壮，“打”遍全村无敌手。每次朋友从城里归来，阿白、大黑通灵的鼻子老远就闻出小主人的味儿，争相欢叫奔跃到村口夹道相迎，前护后拥把小主人迎进家里，像久别爹娘的孩子绕膝撒欢。虽然没见过阿白和大黑，但我对它们并不陌生，早在两年前，我与朋友喝酒时，就听他不无自豪夸奖两只爱犬，尤其对阿白，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悲剧发生在前年冬天——朋友的父亲，那位伺弄了一辈子土地极会精打细算的老农，心疼养狗太费粮食，自作主张决定宰杀一只。灾难落在肥壮的大黑身上，老农民毫无感情地用一根粗麻绳吊死了大黑。可怜大黑至死都不知犯了什么错。待朋友知道此事，大黑的皮毛已换了五十块钱，四肢已挂在风中吹成咸肉干。
　　 大黑死了，朋友难过了一阵也就作罢，最受伤的是阿白，骨肉情深怎不悲痛？阿白亲眼目睹大黑被吊死宰杀的全过程，许是受了极大刺激，从此性情大变，对人特别怀有戒心，有时神经质狂吠，有时郁郁寡欢，每到夜里哀嚎半宿方才安息，很是烦人。朋友下乡，阿白摇尾巴表示欢迎，不再似从前热情，也决不靠近人手所及范围。无论朋友用什么方法对它表示友好，阿白都无动于衷，离人远远的。朋友讲到这里眼圈已经发红，他说他能看懂阿白的眼神，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欣喜、委屈、小心、畏惧、哀伤……朋友心酸，人的无情使狗失去原有的活泼，谁能理解狗的痛苦？
　　 不久以后，阿白又产下一崽，朋友叫它小黑。自出生起，小黑就没享受一天快乐日子，它不但没有哥哥大黑受宠，甚至简直就是阿白的眼中钉肉中刺。还在哺乳期的时候，阿白明明奶水充足，却从来不让小黑喝饱。小黑饿得嗷嗷叫，咬住奶头不放，阿白粗暴地甩开幼崽，母性荡然无存。朋友冲了奶粉想给小黑加营养，阿白早就衔着小黑跑得远远的。朋友哭笑不得，又气又怜，这狗疯了，不懂得疼孩子。
　　 待到小黑会吃饭，阿白虎视眈眈“监护”特别严格。主人给食，阿白抢着自顾狼吞虎咽，小黑只能吃到妈妈剩下的一点可怜的残羹。小黑越长大越有性格，慢慢敢于跟阿白争抢，结果是免不了被妈妈一阵撕咬，遍体鳞伤成了小黑的日常形象。阿白不但跟“儿子”抢食，连睡觉都不让小黑安生，尤其是夏夜，它经常不让小黑进窝休息，小黑便为阿白充当挡蚊子的肉盾。可怜的小黑挨饿受虐，长得骨瘦如柴，出生快一年，体型仅有同龄犬类一半，而阿白渐渐发福。无情、自私、粗暴、疯狂——阿白身上再也找不到原来温驯的影子。朋友打算把阿白带到城里，母子“分居”，对于小黑会好些。可用尽办法也没能使阿白就范，阿白变得比从前狡黠，从不让人靠近，并且也不让小黑靠近主人，它对小黑几乎寸步不离虐待成瘾。朋友讲阿白对小黑虐待，口气中没有愤慨，平静得就像是诉说一段家常，我隐隐感觉到这其中还有故事。
　　 果然证实了我的猜想，不幸再次降临。朋友的父亲决定再宰掉一只狗，多养两张吃饭的嘴，老农舍不得粮食。老农动手了，受害的是阿白。阿白在这个家生活了五六年，还是朋友刚大学毕业时跟同学要来的，当时他一眼就喜欢上这个绒球似的小白狗。五六年，人狗感情太深，虽然后来阿白性情变异，朋友并未减少对它的喜爱。知悉阿白被宰，朋友悲痛不已，愤怒地责问老父。老农民淡定地说：“本来舍不得宰阿白，它还能下崽嘛。原计划是打算宰小黑，可小黑太瘦，浑身上下炖不到两碗肉，等长胖了再说……”
　　 提起父亲，我看到朋友眼中有一种无可奈地的怨意。我说为了一只狗犯得着跟老爸生气吗？朋友叹了口气，沉重地说：“既然养之，为何杀之？我不但怨我爸，也恨我自已。我们这些自作聪明的人啊，竟然看不懂畜牲的心。”
　　 我问这话什么意思？朋友说，他从老父的话中突然悟出了阿白的心思，“本来打算宰小黑的，可小黑太瘦……”——他顿时明白了阿白的良苦用心，也想通了阿白所有不正常的表现其实才是最正常的。朋友说，阿白是只狗，它不会说话，但它有自己的思维，看到长得壮的大黑被老主人宰杀，想当然耳单纯地认为肥胖不是好事。为了保护小黑，它只能通过虐待的方式限制其健康成长，并以自我牺牲为目的进行增肥。
　　 “我终于明白了阿白……”说出这些话，朋友已泣不成声，我的泪水也差点夺眶而出，心尖一阵阵刺痛。朋友对阿白的理解可对？我宁可希望这是他的一厢情愿，但我非常无奈地否定了我的想法，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阿白的身份是——母亲。母亲为了孩子是可以付出一切的，包括生命。阿白终究是人豢养的畜牲，阻止不了人的行为，逃避不了悲剧命运，但它用特殊的方式牺牲自己保护着下一代。
　　 阿白被宰已过去大半年，朋友一直没走出悲痛的阴影，经常在梦里见到四只短腿披一身“雪花”的阿白，带领大黑小黑，雀跃在村口迎接他归来。朋友悲切坦言，他现在就像前年失去大黑后的阿白。
　　 写下这段文字，我无意为一只普通的土狗著书立说，人微言轻影响不了谁。我想说的也正是朋友所言，母爱不是人类所独有，畜类之爱丝毫不逊于人。可怜天下“父母”心，有一种爱很疼痛，有一种爱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