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每到春末夏初，家乡拒马河边高大的杨树上，繁茂浓密的翠叶中，总会传出黄鹂的叫声。那声音好听极了：婉转如田间的小路，清亮如家门前那条小溪中的流水，悠扬如牧童嘴里吹出的柳笛……循着声音找过去，总会在树叶的深处，搜寻到那个吊在枝条上，形如碗状的用茅草做成的窝。有时候，黄鹂会在杨树枝上，边努力唱歌边蹦蹦跳跳。有时候，它会静静地趴在窝里，把那一身漂亮的羽毛藏起来。这时，如果它不叫，你是很难发现它的。
　　 最令我们兴奋的是，到了盛夏，小黄鹂孵出来了。它们趴在窝里，等到它们的爸爸妈妈飞过来的时候，就一起伸出光秃秃的小脑袋，伸长脖子，使劲喳喳地叫着，黄黄的嘴巴张得圆圆的，活像一朵朵盛开的蒲公英花，等待着老黄鹂往它们嘴里喂食。每到这个时候，我的肚子里就叽里咕噜乱响，就油然升起了一股对小黄鹂的羡慕。但是，也只好吧嗒吧嗒嘴巴，眼馋地看着小黄鹂努力地把虫子吞进去，或者目光被老黄鹂敏捷的身影，牵往远处的天空……
　　 到了七、八月份的时候，小黄鹂身上的羽毛，已经长得跟它们的爸爸妈妈一样漂亮了。鸟窝已经阻拦不住它们的脚步了。它们开始在鸟窝附近的枝条上蹦蹦跳跳，有时张开翅膀忽闪几下，有时候也学着父母的样子唱歌——虽然歌声还是那样的青涩稚嫩，如同小孩子的牙牙学语。小黄鹂这可爱的样子，很容易勾起我们的贪欲——有人开始想要上树掏鸟窝、抓小鸟了！可是，白杨树又高大又笔直又粗壮又光滑，不是有着高超的爬树技术的人，是不可能爬上去的！何况，即使爬上树了，也很难够得到鸟窝——黄鹂的鸟窝，通常都是挂在白杨树最顶端的那一层树枝上的。因此，一般情况下，我们只能仰望着在树枝上蹦蹦跳跳的小黄鹂空发奇想、徒唤奈何，或者有胆子大一点的，往手心里吐口唾沫，脱掉鞋子甩掉背心开始爬树——每每是爬不到一半，就会出溜下来，严重的时候，还会把肚皮蹭出一道血印。这时候，我们望着那参天白杨，就会幻想；自己要是孙悟空多好呀，一个筋斗翻上树顶，不费吹灰之力，那可爱的小黄鹂，就会装在我们的布兜里了。
　　 很可惜，我们都不是孙悟空，只能看着那小黄鹂一天天长大，身上的羽毛越来越好看，嘴里的叫声越来越动听。终于有一天，小黄鹂能够飞了。它们开始是从这根树枝飞到那根树枝，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后来，越飞越远，越飞越高，直到有一天，飞离白杨树，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而这时，守在鸟窝的，就只剩下了一对老黄鹂。
　　 就这样，年复一年，拒马河边的白杨树上，重复着黄鹂一家繁衍生息的故事。我们身上的开裆裤，也换成了学生装。虽然上学了，但放学之后，我们背着背筐拿着镰刀，去拒马河边打猪草挖野菜之余，也总会重复着对老黄鹂的羡慕，对小黄鹂的幻想，对变成孙悟空的渴望……
　　 再后来，我们学了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诗句，再后来，读到了宋词中的“翠叶藏莺，珠帘隔燕”，更是盛满了对黄鹂的爱意。
　　 再再后来，我们长大了，考上大学离开家乡来到城市了，黄鹂也就离我们越来越远。偶尔回到家乡，也没有了儿时的情趣，去看看河边白杨树上的黄鹂了。
　　 再再再后来，回到家乡，拒马河的河水干涸了，裸露的河床上，布满了挖沙采石留下的深深的大坑，如同美丽姑娘得了一场天花病之后，脸上长满了一颗颗大麻子一般。河岸边的白杨树，也一棵不见了，只留下了一些没有挖走的宛如骷髅一般的枯树根，歪七扭八地趴在堤岸。黄鹂当然也就没有了踪影。
　　 家乡确实是比我们小时候富裕多了：公路宽阔了，铺上沥青或者水泥了；一栋栋楼房鳞次栉比，矗立在街道两侧；家家有了电话和网络，不少的家庭还买了小汽车……但我总感觉缺了点什么。缺了点什么呢？自己也说不清楚。
　　 直到今年春天，我给学生讲一篇描写黄鹂的散文，我问同学们，有谁见过黄鹂，而出乎我意外的是，几十名同学，除了在动画片和网络视频上见过外，竟然没有一个人见过，生活在大自然中的黄鹂。这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不仅仅是在北京这个现代化的都市，很难觅到黄鹂的踪迹，就是在我的家乡，也几乎见不到它们的影子了。望着窗外雾霾紧锁灰蒙蒙的天空，我竟然升起了一种渴望：多想看到黄鹂那漂亮的身影，多想听到黄鹂那婉转悠扬清亮的歌声呀！
　　 我还能看到和听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