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渐去渐远的黑夜(散文)
拉上窗帘,成为我找到黑夜的唯一办法。居住在灯光比星光还要多的城市,享受一下完整的黑夜,是当今最大的奢侈吧。有星光的黑夜,应该用静谧来形容。有月光的黑夜,应该用安静来描摹。而今,有灯光的黑夜,只能用喧嚣来刻画。
黑夜,本来就应该属于我们。黑夜,不仅仅是身体休整的必需,更是灵魂寻找慰藉的最佳时间。李白在安静的黑夜里,举头望月,思乡之情涌上心头,留下了那首流传千古,历久弥新的诗歌《静夜思》。在喧闹的白昼,恐怕是难以成就这样脍炙人口的诗篇的。
李白那个时代的黑夜,如今很少有人能找到了。今天,那样纯真的黑夜,需要到农村,到远离城市的荒原,山野,甚至大海深处,或许,需要到记忆中。
小时候,胡同里黑咕隆咚的。匆匆走过,脚步声和心跳声都能听到。甚至能听到二大爷的呼噜声,三叔梦中的笑声。抬头看去,星光灿烂。有时候,躺在青石板房上,一颗一颗数过去,虽然很遥远,但觉得很亲近。母亲说,每个人都顶着一颗星星。一颗星星滑落,母亲说,又一个人走了。我在黑夜中,仰望星光闪烁的天空,寻找那颗属于我的星星。
家里舍不得点灯,漫长的夜晚星光和月光就成了当然的伴侣。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仅仅是抒发孤独,更是对月光不可或缺的真实写照。如今的城市夜晚,人影幢幢,摩肩接踵,彻夜不眠。似乎,孤独与寂寞已经远离,其实,在你灵魂深处,潜伏着无与伦比的孤寂。你拥抱了灯光,摈弃了月光和星光,便失去了纯美。
“月光啊下面的凤尾竹哟,轻柔啊美丽像绿色的雾哟。”这样的意境,在辉煌的灯光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有的。也只有在轻柔的月光下,才可能“竹楼里的好姑娘,光彩夺目像夜明珠”。不是吗?在嘈杂的音响里,在闪烁的霓虹灯下,如何能这般静谧,如何能有“多情的葫芦笙,对你倾诉了心中的爱慕”?
在灯红酒绿中发下的誓言,经不起时光的考验,又在灯红酒绿中土崩瓦解。我最不喜欢的词语就是“亮如白昼”。黑夜的到来与离去,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黑夜的存在,是规律中的规律。多少知心的话儿,需要黑夜的保护;多少羞赧的容颜,需要黑夜的掩饰。在纯净的黑夜中,我们的身心得到了消解。梦,在黑夜中酝酿,萌发,远去。
黑夜,让困乏的身躯得到了休憩。父亲脱下满是汗渍的衣衫,躺在被烈日烘烤过的青石板,闭上眼睛,享受着夜风的抚慰,听着儿女们的欢笑,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鼾声。有时候,则摇动着蒲扇,讲天上的星星和星星里的故事,讲圆缺轮回的月亮和月亮里的嫦娥。母亲则在院子里收拾了碗筷,把父亲的衣衫洗净,挂在晾衣绳上。
最喜欢的是冬天的夜晚,一家人围坐在如豆的煤油灯光下,把金黄的玉米粒从棒子上搓下来,或者剥开花生壳,红润润的粒儿,放在嘴里咀嚼,香又甜。父亲讲着从不重样的“三国”“西游”“九头雕”……即使外面北风呼啸,煤油灯的光亮将整个屋子装满,放不下快乐的笑声,从窗缝溜走,在黑的夜中飘荡。
黑夜,让你疲惫的灵魂得到了慰藉。“黑夜给了我黑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我不能真正懂得诗人的深邃,只是觉得,黑夜就能够安放你的灵魂,寻找的光明真的能慰藉你疲惫的灵魂吗?当诗人极端地走向最终的黑暗的时候,光明不是一个无形的杀手吗?
当然喜欢阳光下的姹紫嫣红,更喜欢星光下,甚至漆黑中葫芦花的盛开。葫芦花的盛开,就是为了迎接黑夜的到来。她不与百花争芬芳,将一身的洁白安放在黑的夜中,其实是一种高贵的选择。灵魂的高贵,不在于曝光的程度多么强烈,有时候恰恰在于身姿的谦卑。当飞蛾扑面而来,就是由衷的肯定。晨光降临,葫芦花悄然隐退,灵魂不再孤独。
如果说,葫芦花是挂在藤蔓上的星星,那么,萤火虫则是飘荡在空中的星星。“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孩子们不是失意的宫女,感受不到孤寂的折磨。在胡同里,在田埂旁,追逐着流萤,想把“萤窗万卷书”变成现实。读书累了,便趴在窗前,看“天阶夜色凉如水”,装模作样地“卧看牵牛织女星”。
很是有些遗憾,更多的是愧疚。乡村的黑夜,让我的童年充满了渴望,让我的青年洒满了星光,而当我走出乡村之后,便走出了纯真的黑夜。在灯火辉煌中,在满树银花不夜天中,失却了曾经的静谧,捡拾了过多的浮躁。岁月让我们“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当一条通衢大路从老家身边豪迈地铺展而过的时候,我就忐忑地担忧,乡村,将会像失去土地一样失去黑夜。当通宵不灭的路灯走向千村万落的时候,我的担忧果然成真。黑夜,只留下了一个时间的内涵,不再有诗意。
伸出手,想挽留渐去渐远的黑夜……
拜读佳作,恭贺成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