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乡下的孩子听惯了牲口的叫声。农户养不起牛，猪顺理成章提拔为牲口中的老大。我们这里没有散养的习惯，猪总待在圈里，唯一的任务就是长肉，狠命吃，吃完睡，把喂给它的食统统填进肚子，转化为瘦肉肥肉，没有人责备猪的贪睡。睡醒了，偶尔在有限的领地踱步，叫唤几声，表示它的惬意，或者打发点寂寞。猪的语言并不丰富，音律也颇单调，几声短促的鼻音，很少真正动用声带，在受到攻击时，仅仅提高些频率，附带几口喘息。它发出尖利的嚎叫时，大多情况不妙。
　　 在乡村的晨光里，全村人围着自家方桌呼噜呼噜喝热粥。谁家卖猪啦？当猪的第一声嚎叫翻过错落的墙院传到餐桌，我会停了碗筷，侧耳凝听。凭方位和距离，给声源作大致定位。父母对每户猪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对村上孩子的了解，一说一个准。猪的嚎叫一声紧过一声，在它同类听来撕心裂肺，“猪”心惶惶。人的耳膜的反应却兴奋实在，全无惨烈悲壮。猪的忌日是农户的节日。一头猪的出圈意味着立体效益：一向干瘪的兜里鼓一鼓，集体按猪口补贴口粮，用作基肥的猪窝灰还能记三十个工分。孩子显得更现实，再抠门的父母卖了猪不会空手回来，割回几斤肉全家开次大荤。
　　 终有那么一天，父亲翻过栅栏跳入猪圈。我们和猪隔着栅栏彼此观望了几个月，从不侵犯它的领地。它觉得来者不善，警惕地审视着来者，随我父亲的靠近慢慢后退，直至被逼到墙角。父亲迅捷伸手抓住它的前脚，把它按倒，双膝跪住它的身子，腾出另一只手抓住它同侧的后脚。猪为突如其来的袭击惊恐惶遽，只得玩命地嘶叫。父亲将整个身子的分量牢牢地压在猪身上，身体随着猪的挣扎大幅度地颠簸着，他把它两个脚牢牢地卡在一起，呼我进去拴住猪脚。待拴紧绳子，父亲突然松开手脚，猪本能地翻滚挣扎，父亲顺势翻过猪身子，从另一面将猪的前后脚扎住。猪的份量与成年男人相当，单凭蛮力，算不得强悍的父亲未必是它的对手，但回回束手被擒。如果一鼓作气不能将猪拿下，猪和人就玩起一场游戏，它在有限的领地里奔突窜跳，压根不会乖乖待在墙角，猪拼了命，什么事情不敢呢，冲撞，咬人，弄不好冲破猪栏逃出去。女人和孩子是帮不上忙的，只有干着急，惊叫，搬救兵围捕。
　　 猪哼哼卿卿躺到在地上，由于麻绳的束缚，猪扭动的身体显得有些滑稽。父母连拖带提，把猪转移到两个畚箕里，农家常用畚箕挑泥挑土坯，对口一拴组成一副临时担架。不知是被畚箕硌得不舒服，还是它自知大限已到，它嘶叫得更是惨烈，一路叫过去，把悲凉抛洒到沿途村落田野。
　　 母亲在前，父亲在后，长扁担扛着百多斤的猪疾行于田间土路，赶往蒋巷的肉砧墩。吭哧到半道时，体力开始不支，尤其是母亲，父亲一再把分量移到自己肩膀，并密切注意猪的表现，倘半道挣脱了，哪里去追它？猪闹累了便哼哼，撒泡尿屙坨屎，痛快地挥霍着体重。父亲咂嘴痛惜，催促母亲渐渐踉跄疲惫的脚步。一小时前，它还狼吞着父亲特地为它准备的“断头饭”，干稠，加量，还抓了一撮盐巴，谈得上丰盛。只要不拉出体外，排泄物跟猪肉同样称分量。父亲嚷嚷着，猪猡！你把我一顿肉给屙掉了。母亲侃道，拿针把猪屁股给缝上。
　　 二
　　 蒋巷的肉砧墩就在靠河街市的南端，它沿街的门面卖肉，后面依次是屠宰场和临时猪圈。六七只猪横陈地上，此起彼伏哼哼着，待价而沽。这里只有一位工作人员，所有人都唤他“小弟”，小弟是他大名，毫无不敬之处，最多在后面拖一个“师”字。他不太在意称呼方式，懒得理睬一张张献媚的脸，不时接过卖猪户递来的卷烟，随手架在耳廓。受的烟多了，两边耳廓架不住，夹满左手的指缝。小弟身兼多职，收猪、杀猪、卖肉，在蒋巷片区可是个实权人物，连大队书记都敬他七分。卖猪户围着他，耐心而着急，希望早些出手，免得耽误农活。等砧墩前稀稀拉拉顾客断档了，他才过来收猪。他端详着猪，弯腰在猪肚子上一摸，一捏猪肩，朗声道，二等，45块7！乡下人习惯把“元”称作“块”，省略“角”字。他嘴里的一串数字有着跌宕的音调，尤其最后一个7字拉长尾音。他在拉长的尾音里扬起脸，似探问主人态度。见无异议，小弟操起剪子，随手剪去猪身上几道猪毛，过磅结账。45元7角，每担生猪几乎没有悬念的普通价格。听说还有一等特等，级差两元左右，但仅仅限于听说，我家前后养的几十头猪从未获此厚遇，倒有那么几回被无情地判为三等（即不合格），单价更低。小弟历数猪的种种缺点，比如肚子大出肉率低，猪毛长品质差……最终父亲与他达成共识“杀卖”，也就是宰杀后按照实际出肉量结账。千万别指望这样会让我家拣便宜，那有损小弟至高无上的“金口”。几头猪关在一起几天，迟迟不给你宰杀，都掉了膘，父亲还得贴上几天脚步债。
　　 父亲不敢得罪小弟，以后还要养猪呢。十三四岁后，我常跟着父母去蒋巷卖猪，帮着扛一段路，也为以后的接班做见习。少年气盛的我，看不惯小弟的专横，赌气不卖，宁可扛回去，过几天把猪卖到冶塘。我们村地处蒋巷、冶塘两个集市中间，村上老辈说距离都是3里，如今很容易精确计程，我觉得距冶塘稍远些，且隔了一条望虞河。等渡船浪费时间，渡资每人2分，摇渡船的还要我们给猪支付渡资。最终相比，是赚了，亏了，还是平手？说不清。但对于小弟，少我家一头猪就损失几元钱，随着生猪收购船的到来，开始含混的认识逐渐在每个人脑子里明晰起来。
　　 有一年年末，市肉联厂接不上货源，破例进村收购生猪，每担猪收购价都在50元以上，而且没有不合格等级。无须大汗小汗扛3里路，不必看小弟的脸色，每头猪还能多赚6元钱，村民的欣喜和感激都写在脸上。闲聊中，才知道肉砧墩收的猪仅宰杀部分，余下都卖给肉联厂，并赚取差价。“赤佬，心真黑啊！”“他哪里是杀猪的，简直杀人！”乡民恨得咬牙切齿，对小弟谩骂中夹入了咒诅。
　　 6元钱抵得我初中一年的学杂费。市里太远了，空身步行得两三个小时。几个卖猪户摇了船去市里卖，偏巧那天不收猪，白白浪费了一天。
　　 三
　　 猪出圈后，马上掏净猪窝灰，运到田头。猪圈空落落的，墙壁、猪栏显出一截潮湿的泥渍。以前人没开饭，猪首先闹腾，父亲总是开玩笑说别急别急，却催我们快吃，他要等吃剩的菜汁洗锅水拌猪食。没了猪的催促，全家人吃相稍许从容优雅。父亲照例用生石灰给猪圈消毒，铺一层敲得细细的干土，迎接下一位旅客。
　　 父亲在饭桌上大谈他挑选苗猪的学问，以示目光的精准。小小年纪的我也濡染得一些门道，比如腰长脚壮为好猪，容易长个。而真让我去集市挑选一定会看走眼。在我眼里猪的长相都是差不多的，你让我家的猪混入猪群，就再也没本事找出来，这点我远远不如半文盲的父母。父亲还特别在意猪的头脸，喜欢相貌堂堂，讨厌尖嘴猴腮，在他的潜意识中，是否将相由心生的古训迁移到对牲口的甄别？尖嘴猴腮的人多心术不正，猪呢，不是拱土就是啃栅，不会安分守己长肉。父亲把拌好的猪食小心翼翼倒入食槽后，并不转身走开，细细观察小猪进食，看是否爽快，能否吃净。有的饭前闹腾得迫不及待，吃时吊儿郎当，口鼻埋在猪食下吹气泡，甚至把食物拱出食槽。小畜生还听不懂父亲粗鲁的辱骂，时常招来一顿追打。父亲拿搅猪食的板子隔着栅栏挥舞，造出声势。他不会真打，猪打伤了更不长肉，猪们哪里懂得这些道道，满圈乱窜，龟缩在角落惶恐地哼哼着。猪一拱土，拱得满地窝坑，就要动真格被“穿鼻孔”。父亲剪一截粗钢丝，一头磨尖，抓住小猪夹于两腿间，硬生生将钢丝扎进猪的鼻翼，用老虎钳叠合钢丝两端拧两圈麻花，并特意把钢丝头往里弯。父亲干着活时，我乐得打下手，递工具，拉住猪的腿脚。小猪撕心裂肺惨叫挣扎，点点腥红甩落到我手上。猪一拱就被扎疼，还敢拱么，穿鼻孔的威慑力不可小觑。
　　 这招也有失灵的时候。或是野性太重，或是痛觉不甚敏感，我们家曾有过一头小猪，穿了鼻孔照样拱，口鼻上总挂着血痕。养了它一个月，反而折了一斤。父亲说这畜生不“服圈”，把它背到集市低价转让。内行一瞟，随口问“过圈猪”？毫无商谈的下文。后来终于出手，胆小实诚的父亲与顾客如何谈拢的？他只说家里出了点事，没法继续养猪。对方看我父亲不似奸诈之徒，而且价格便宜。父亲如送走瘟神，亏了几元钱还觉得庆幸，怕对方反悔，他不敢久留。等下一集去买苗猪时，父亲发现那个人脚边放着草簏，草簏里的小猪很眼熟，甭说，新主人也管束不了那小畜生。直到猪养大出栏，父亲仍牵记着那头“问题猪”，也该在一次次的转嫁中慢慢长大了吧？他以善良的企盼反省着自己的愧疚。
　　 猪生不逢时，远远没有如今同类的福分。那时，人尚且与大鱼大肉无缘，至于山珍海味只在书本里见过。麸皮细糠就算精饲料了，只有在它们少儿时期才得于享受，随着成长逐渐被粗饲料替代。猪的大肚子是吃出来的，每顿一大桶，柴糠青草撑大了肚子，提供富裕的卡路里。在很小的时候，它们就失去了至关重要的性别特征，终生与风月无缘。它们温驯，饱食终日而不思淫欲。我无端地怀疑，那头被父亲半道转卖的小猪没劁净，俗称“走花”，这种猪不够安分，宰杀后肉有异味。小时候我吃过公猪母猪肉，任怎么烧煮，总有难闻的气味。队里的种猪退役后，同样难逃被宰杀的命运。它们比肉猪幸运，算得高寿，而且真正做了一回猪，不枉此生。
　　 四
　　 队里也养猪。养猪场远离村庄，在田头河浜旁。刮南风时，阵阵臭味随风钻进村里。除了队长，村民不会无事去猪棚转悠，连贪玩的孩子也把它排斥在活动场所之外，出去割草也远远绕开。
　　 饲养员走马灯似换了几茬，只有阿苟任期最长。脏不说，一天到晚见不到一个说话的伴，孤寂。顶着日头巴在稻田里也难熬，但农活爽快，不像养猪无休无止。阿苟就是他大名，我一直以为是阿狗，他父母也太马虎，连个名都没好好给他。我在队里分红榜上第一次看到他大名，还不认得苟字。既然他父母文雅地避开了狗字，又何必弄个易遭误解的苟字呢。
　　 阿苟神出鬼没，很少暴露在公众的视野里。平日见到他时，多在河浜里割水花生。水花生铺满大半条河浜，阿苟割得愈勤，愈发疯长。他一趟趟往猪棚里担，用机器打成草浆。阿苟身前挡着过膝的皮围身，终年穿深筒雨靴，走到哪里，“噗通”声响到哪里。他标志性的装束时常让我想起肉砧墩上的小弟，两人的职业密切相关，性质完全不同。
　　 队里卖猪了，阿苟偶尔在村里露个脸。养猪场五头十头出栏，他跟着扛猪的队伍护送到水埠，也算为猪们作最后的告别。阿苟养的猪毛滑顺溜，长势快，出栏很少超过四个月。年终分配时，队长给他说尽好话，他工分靠最强男劳力，超过一般青壮年。他还是那个典型的行头，闷头抽着旱烟，老树皮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边上的惊呼道，阿苟身上有股猪粪味，众人也咋咋呼呼，拿话损他。众人心里不服。
　　 一天大队书记突然光临队的猪棚。书记撑着两条麻杆腿，背着手满世界转悠，文雅的话说是视察。他爱站在田埂上，看弯腰田里衣衫歪斜的年轻女人，到打谷场跟年龄相当的徐娘们扯点荤素咸淡，兼带做些正经事。比如看看禾苗长势，调解邻里纠纷。书记背着手，踱着麻杆步，依次看着一圈圈猪，嘴里啧啧称赞。书记是这片领地接待过的最高首长，阿苟激动得无所适从，只好跟在书记身后唯唯诺诺。书记说，阿苟啊，你养猪本事大咧，成本低，产出高，来日大队到你这里开个现场会，把16个队的队长饲养员都叫来，听你介绍经验。阿苟说，哪来什么经验，我是瞎弄弄。书记一本正经道：别谦虚了。阿苟没上过学，一时弄不清谦虚一词的含义，连连说一般般一般般。书记兀自嗫嚅着，阿苟你谦虚，你谦虚……阿苟听听味道不对，他有点知道心虚的意思，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心虚，这谦虚莫非就是心虚？他涨红了脸冲口道，谦谦谦……谦虚个屌，你横声谦虚竖声谦虚，算哪门子意思？我又没偷队里的糠！这段笑料足够让书记在茶余饭后消遣一帮听众，并传播开来。
　　 阿苟误解的谦虚确有歪打正着的心虚。细心的村民发现，阿苟家从不去加工厂轧猪饲料，每年照样出售三头肥猪。田头歇晌间，村民小声议论着，无凭无据，任何怀疑都仅仅停留在背后议论的层面。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阿苟背着一袋细糠从猪棚回家，给队长堵在村头。队长曾去加工厂查过账单，留意过阿苟家的猪食槽，并在一个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注视着养猪场到村口的土路，他在不动声色间拿到铁证，完成了阿苟由谦虚向心虚的实质性转换。那时，偷盗集体财产不是一件小事，恶名会连累到一个人走入棺材，影响子女的前途和婚姻。念他这几年的功劳苦劳，队长动了恻隐之心，这个细节一直没有公开，口传有多种版本。但至少那一刻，阿苟很狼狈，远比心虚尴尬。
　　 饲养员做不成了，阿苟蔫巴巴地回到田里。他经常慢吞吞落在大部队后面，竭力避免人多的场合，怕遭大伙奚落。后来，阿苟干脆不大出工，窝在家里做竹器，日子蛮滋润，他是祖传竹匠，那件皮围身恰好垫膝腿。
　　 队里又换过几轮饲养员，没一个超过半年。养猪场越来越不景气，出栏的猪渐稀，年底宰杀分给村民的猪从两三头减至一头，解馋都不够。村民念叨阿苟的好，却有些困惑：受阿苟亏待的猪怎么那么争气呢？其实阿苟心里有底，他以粗饲料和青饲料作补偿，以勤快和精明弥补了心虚。
　　 多少年过去了，猪的叫唤声隐藏到我们的记忆中。吃猪肉不再是普通百姓奢望，贵族们开始把猪肉从菜谱里删除。传统方式喂养的猪大受欢迎，肉价是普通猪肉的两三倍，昔时的一担猪价45元7角，如今能买一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