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平山中学的校长宿舍里，一位双鬓斑白，面容憔悴的老人戴着一副老花镜，双手颤抖的从老旧的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了一沓信纸，和一支黑色光亮的钢笔。
　　 他要开始写信了。
　　 屋子里的白炽灯光显然不够亮，于是，他摸索着找到老旧的绿罩台灯的开关。打开台灯，办公桌周围的一片空间瞬间变得明亮了。然后，他又小心翼翼的从那沓信纸中抽出一张来，端正的摆在了被台灯照的通亮的桌面上，颤颤巍巍地走到椅子跟前，费力的把沉重的木质椅子朝后拉去。椅子的椅角与青石板的地面因摩擦而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秋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一切准备就绪，老人便慢慢的坐在了椅子上面。歇了一会儿，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这时，透过台灯的光亮，才能看清他那双昏黄且深邃的双眼。他注视着台灯下那一张早已变得泛黄的信纸良久，终于——在叹了一口气之后，便缓缓地拧开钢笔的笔盖，借着台灯的亮光，动笔写起了信来。
　　
　　 清月：
　　 五十年了，我们已整整失散了五十个年头了。自从你离开平山村的那一天开始，每一年的这一天，这个深夜，我都会为你写一封信。但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你现在是否尚在人世。
　　 时间过的太快，转眼间，我已七十多了，现在又有心脏病，不知还有几年光阴可赚。
　　 儿子给我买了手机，但我就是琢磨不来，也嫌这个玩意麻烦，还是给你写信心里踏实一些。
　　 儿女们都让我去县上的医院住院养病，可我自己的病我自己心里有数，走就走了，儿女们挣钱不容易，咱不想糟蹋那个钱。一辈子风风雨雨，现在，几个儿女们都成家了，也很孝顺我，最小的孙子也快五岁了，我走了之后倒也无什么遗憾。
　　 唯一的心愿，就是再听你唱一出戏，一段王宝钏的寒窑，再看一眼那个清秀的你，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清月，如果有来生，如果真的有来生，我就做那戏里的薛平贵，只是这辈子，再也不可能了！
　　 子明
　　 二零零六年十月初三日
　　
　　 写罢，老人将信小心的折好，伸手从桌上放着的语文书里取出一个夹在书里的牛皮纸信封，把信装在了里面，用碗里的面糊封住了信口。然后，把封好了的信封装在了自己衣服里面的口袋。合上钢笔盖，慢慢的从椅子上起身，将椅子拉到了原来的位置。再一次摸索着找到台灯的开关，关上了台灯，屋子里顿时昏暗了起来。
　　 山村的夜晚是非常寂静的，尤其是在这深秋里，则更多了一份悲凉的味道。窗外，只挂有几片黄叶的树枝上，几只失了眠的乌鸦在叽叽喳喳的抱怨着秋夜的清冷，忽然一阵秋风袭来。那树枝上的黄叶便簌簌而飞，乌鸦也停止了抱怨，朝黑暗里飞走了。
　　 老人脚步蹒跚的走到窗边，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星星在明净的夜空里眨着眼睛，一轮弯月散发着皎洁的光辉。透过月亮的光辉，老人仿佛看到了那个青春美丽的少女——清月，又仿佛看到了那个一袭青衣，低吟浅唱的女子清月。只是，不知道这个女子现在身在何处。或许，她早已忘记了还有一个老人在想念着她；亦或许，她早已离开了人世。这一切，对眼前的这个老人来说，都是未知的事情。老人默默地看着夜空中的弯月，想到曾经的往事，那双昏黄而深邃的双眼不由得湿润了。
　　 人老了总是容易失眠，今晚，这位老人又失眠了。躺在那张睡了几十年的单人床上，眼前时常浮现起清月的影子，青衣的影子。直到半夜两点多，老人才昏昏沉沉的睡去，这个晚上，他做了一个梦，一个有清月的梦，一个有青衣的梦。梦里，他听到了清月在村里的戏台上唱起了戏：
　　
　　 寒窗虽苦妻无怨
　　 一心自主觅夫男
　　 二月而飘彩我遂夙愿
　　 三击掌离府奔城南
　　 四路里狼烟起战患
　　 五典坡送夫跨征鞍
　　 柳绿曲江年复年
　　 七夕望断银河天
　　 八月中秋月明夜
　　 九守寒窑等夫还
　　 ……
　　
　　 第二天一大早，老人便早早的起来，简单的洗漱一番，整理好衣服，带上语文课本和课堂讲义出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的年纪虽然已经大了，还有心脏病，但这些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你瞧瞧他走路的样子就知道他有多硬朗了。这不是身体上的硬朗，而是精神上的骨气，老人总觉得自己身体还行，不能找借口，更不能倚老卖老，他要挺起脊梁，走完最后的人生。
　　 “老校长，起来这么早啊，您真是精神头儿好哎！”四年级教语文的王老师在校园中碰到老了校长，笑着问候道。
　　 “呵呵，王老师早哈，人老了，瞌睡少么。”老校长笑着回应道。
　　 “对对，我们要向您老学习哩！您看您年纪都这么大了，既要管咱学校的事情，还要坚持代语文课，我们这些个晚辈真的是无地自容啊！”
　　 “王老师一早起来就拍马屁啊！咋滴，我代语文课不好么？想当年我可是县上教语文的高级教师！”
　　 “哪个敢说老校长的不好！？这一点我们是知道的，只是您不要太拼了，身体才是老本本。”
　　 “就你会说，明明是个老师，却长了一张唱戏的嘴！”
　　 “老校长您今天跟我开玩笑咯，真的是奇迹啊！是不是最近发生什么好事情了？”
　　 “嘿，能有啥好事情，每天这么平平淡淡的过就成。好了，我也不耽搁你了，准备一下，给孩子们上课吧！”
　　 “好哩，那我先去准备了啊，老校长，您保重身体。噢！对了，说起唱戏，我听说下个月省上的戏班子要来咱乡上唱戏哩！”
　　 老校长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说道：“这是好事情啊，咱这穷山剩水的老地方，乡亲们啥也不好（喜欢），就好个秦腔。”
　　 正说着话，早自习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老校长，上课了，咱先不说了，我看孩子们早读去。”
　　 “好，你赶紧去吧！”
　　 话毕，老校长边走心里边想道：“省上的戏班子要来我们村唱戏？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解归不解，他还是朝着教室里走去。年纪如他一般，许多事情还是不去想太多的好，顺其自然就成。
　　 说起老校长，他是个非常有故事的人。在平山村里头，乡亲们非常的敬重他，当然了，敬重他不是因为他的年龄，毕竟平山村里头比老校长年纪大的人大有人在，而是因为他这辈子做的事很得村民们的心。早在几十年以前，平山村的小学刚创办，那时候村里头哪有什么老师，都是一些老一辈的自称为书生秀才的老人们来给孩子们上课，老师水平不够，自然就教不好学生。再者，在那个年头，村民们对于念书这项差事并不是很重视，往往都是像放羊一样的把自己的孩子放在学校，等到混上个一两年就叫回家做家务，割草放羊，担水种麦，早早的承担起了一个农村孩子应该承担的责任。而就在那个时候，老校长，也就是年轻时候的赵子明刚从大学毕业，回家后看到自己老家的学校办成这样，心里那叫一个不舒服。于是他痛下决心，在跟自己的家里人一番争执后，毅然的放弃了去县城工作的大好前程，选择了回到自己的老家，平山村做一个小老师，这一干，就是整整的四十五年。
　　 刚开始，村里头的人非常反对他，乡亲们一致认为他是个么脑筋（家乡话：没脑筋）的人，放着好好地县城里的工作不去干，非要跑到这个穷的只有黄土和青草的平山村教书。但是后来，人们慢慢的改变了这种看法。在赵子明的坚持和努力下，平山小学里出了好几个考上县初中的孩子，而在这之前，平山村根本没有这样的事，可以说是平山村历史上的奇迹，赵子明就是创造这个奇迹的人。慢慢的，一些有脑筋的村民都知道赵子明这个人不简单，一些么脑筋的也都一致认为赵子明是个人物，以前确实是小看他了。村民们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特地拿上了自己的好东西结伙去给赵子明赔礼。赵子明是个谦逊办实事的人，这些事他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只是跟平山村的村民们说了说自己心里的想法，“乡亲们，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咱不去说它了。我现在只说一句：能改变自家孩子命运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读书！”
　　 从那以后，赵子明说的话一定是正确的，他说话比村里头的村长都要管用。而值得庆幸的是，赵子明没有让大家失望，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平山小学走上了正轨，陆陆续续的来了一些有才学的老师来平山小学教书，附近几个村子的人也把自己的孩子转到了平山小学来来念书。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平山小学从当初一个平凡的可怜的小学变成现在具有知名度的中学，而且还是农村的学校，期间培养出了许多的人才，这是平山村的村民们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县上为此还特别的表扬过赵子明，为他颁发了好几个代表着荣誉的奖章，县教育局曾经还提出要给赵子明升官，调到县上的中学当老师。但这样一来，平山村的村民可就不同意了。当时，赵子明去乡里开会了，这个消息一下来，传到平山村村民们的耳朵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在平山村村民的心里，赵子明可是平山村的贵人，怎么能被别的地方挖走？于是，在几个好事的人的挑唆下，平山村的村民拿上自家的头扁担结伙去大闹县教育局。一时之间，局面混乱到无法控制，教育局的领导实在是么办法想，才急忙把赵子明从乡上叫了过来。赵子明一到，平山村村民便顿时安静了下来，赵子明在了解了情况之后，首先向教育局的领导们道了歉，然后又很严肃的批评了平山村的村民。在双方面协调之后，赵子明便说：“各位领导，各位乡亲们，大家的心情我都能理解，我很感谢领导们对我工作的支持，也很感激乡亲们对我的爱戴。我的想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抓教育，抓孩子们的学习，争取让每一个孩子都能考上一个好大学。所以嘛，不管是我在平山村还是其他的学校，我的这个决心是永远都不会变的。现在，我要做一个决定，那就是我将一辈子都在平山小学教书，但是如果其他学校有需要我赵子明的地方，我一定义不容辞。”
　　 这件事就这么被解决了，赵子明也因为其坚定不移的教育决心，和务实勤劳的工作精神，更加得到了领导的支持和平山村村民的爱戴。
　　 这样一来，有人就有疑问了，赵子明难道是菩萨转世，怎么会这么好心？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一条道路？其实一直以来，有很多人问过赵子明这样的问题，他每次都笑而不语。若是实在有啰嗦的讨厌鬼像苍蝇一样追问个不停，赵子明就会仰起头轻轻地说：“因为一个人，我想尽我所能让每个孩子都能上学，都能考上大学！”相信下面的问题没人会问了吧，赵子明都说道这个份上，再追问下去那不是逼着关二爷穿针吗？大家也都知趣，在赵子明跟前，每次问到这里，都会统一性的选择沉默。但是人都有好奇心，而且要是这个好奇心一直得不到满足，那么猜测便会越来越多，各种匪夷所思的说法都会有。有人说赵子明口中的这个人是他的爹，他的爷爷赵鸿书是平山村唯一的一个秀才，他爹赵运来也算是半个知识分子，子承父志，办教育当然在情理之中；有人说这个人是赵子明的初恋情人，现在是某一所大学里的教授；也有人说这个人是赵子明的表叔，现在在国务院当领导（赵子明哪有表叔！）……流言流言，越流越离谱，赵子明也不是聋子，每次只要听到这样的话他都会装做听不见，然后踏着四方步离开。好事的人们看到赵子明这样的稳重，好像一个无事人一样，慢慢的，大家的好奇心被琐碎的生活所淹没，也就没有人再说这个事情了。
　　 但是，还是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赵子明口中的那“一个人”是谁。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要么是老的走不动道了，要么是已经躺在棺材里睡觉了。毕竟事情发生的年代太久远了，更何况赵子明现在已经七十多岁，而且在平山村又是德高望重的长者，即使那极少数人知道了事情的一点皮毛，大家也会选择沉默，这是对一位把自己的一辈子无私的奉献给平山村教育事业的老者的尊敬。而关于极少数人知道赵子明口中那“一个人”的信息，也无非只是知道那个人是个女子，是个命苦的女子，名字叫清月，扮的是青衣王宝钏，会唱戏，唱的是那一段凄苦的《寒窑》。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过多关于这个女子的事情。
　　 平山县是中国大西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那里有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山。平山县就坐落在南北两座大山之间狭长的平川上，从当初一个只有着几座小楼房的小镇子一步步发展成现在颇具规模的小县城。似乎是老天爷故意的安排，为了洗涤生活在这大山和平川中的人们的黄土气息，它大发善心，派遣了一条河流来滋养这里的人，这里的花草树木。但是，这里的人们似乎并不懂得珍惜。这条河流是黄河的一条支流，这里的人管这条河称作渭水。几十年以前，渭水还是一条有着滚滚水流的大河，河水里有数不清的鱼虾王八。但是后来，随着平山县的发展和各种工业的兴起，渭水被严重污染，水里的鱼虾王八全都死光了。近几年又逢旱天，渭水里的水越来越少，慢慢的变成了一条死水，宽阔的河道成了摆设，河床上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垃圾。这里的人们喜欢水，但看着仅有的一条河流慢慢枯竭，他们无动于衷。或许，这里的人内心深处还是更喜欢土山的，正因为他们喜欢土山，才孕育出了他们粗狂的性格与古朴的情怀，才孕育出了嗓音宽厚的秦腔文化。要是他们喜欢水，那他们就不应该吃大饼面条了，而是应该吃青菜小粥，也不会在闲的时候吼一嗓子秦腔，就应该唱软沓沓（家乡话：软绵绵的意思）的黄梅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