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粪土情(散文)
我们那地方有句俚语,叫做“人哄地皮,地皮哄人的肚皮。”道理虽浅,却说出了庄稼地里施肥的重要性。
——题记
粪土,对于庄稼人来说那就是“作田无粪,瞎子无棍”。那时我尚处于懵懂之年,虽然不懂得臭烘烘的粪土对于一个农民家庭意味着什么,但已经知道粪土可以挣工分,而家里挣不够工分,麦收之后生产队就不给分麦子,分不到麦子过年就吃不到白面馍馍。因为每年麦收之后,我都会看到父亲愁苦的表情,身为家中长子,积肥沤粪给家里挣工分,就成了我那时最大的梦想。
那时候种庄稼,没有现在这么多种化学肥料可供挑选,农作物的秸秆儿也舍不得把它们全部沤成粪土。比如玉米和谷物之类的秸秆,人们会使用极锋利的铡刀,把它们切成小段,留着喂马和牛。棉花豆类的秸秆和脱完玉米粒的玉米轴,则是农家蒸窝窝头时的极好燃料。那些扎在土地里面逐渐干枯的庄稼根茎,也要用镢头和铁锄把它们都刨出来,晾晒干了当烧柴。因此,庄稼地里上的肥料,大部分都要靠农户们去田野里、土路边,把野草树叶和掺杂着黄土的烂柴火,收集运回来,积攒在自家院里的粪坑里,让圈里的大猪小猪跟脏水粪便一起踩踏一个冬季,等来年开春,挑拣家里最壮的劳动力,穿上防水的长筒雨靴,用四齿粪叉儿,从院墙的四方小孔一叉一叉地甩出去,然后码的有角有棱堆放在村里的街头巷尾,等待生产队派人来量方验收。
这粪土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记得那时候生产队派来的这些验粪评分人,通常是由四个人组成,他们先是用一根刻有尺寸的木棍儿丈量,丈量完毕,各自寻找半截砖头,暗中用土坷垃写上自己给出的工分值,然后围成一圈一起亮底,抹掉一个最高分和一个最低分,剩下两个人的工分值相加除二,就得出了这家粪土的工分值。一般是粪土沤得“不生不熟”给的工分值就高,粪土里“夹生”愈多或者沤的过了火候给出的工分值就愈低。有时候粪土的主家也会站在旁边,看着那些评分人划分,给的低了就不干,吵得不可开交时,队长就会重新派人来验收划分,直到划出合理的工分值让双方满意为止。
村西头的王勤快,家住大街南侧,在房后砌了一个小鱼塘一般的大粪坑,每次他二小子王二憨把粪土起在大街边上,就像一座小山丘似的,让路过的乡亲们眼馋不已。别看他老婆朱花花一口气给他生了五个儿女,但是,王勤快有这么一个大粪坑,小日子始终过得都非常滋润。每年麦收之后,在生产队的打麦场上,不但能看到他喜滋滋地整布袋往家里扛麦子,年底生产队分红,还能看到他沾着吐沫点票子的笑脸。
王勤快,的确是名如其人,那时候我们那地方大部分家庭都置不起排子车,王勤快也许是被多子女的生活所逼,他东拼凑西拼凑,在村子里鼓捣出了第一辆排子车。每天到地里给生产队干活时,他都会拉上,搁在地边儿,中间休息时,就蹲在庄稼地里拔那些乱蓬蓬的芨芨草,拔得多了,抱起来扔在排子车上,等收工回家,他还会拿出自己用粗铁丝编织的多齿耙子,在田间地头抑或乡间小路边的沟沟坎坎,仔细搂那些被小旋风儿旋在背风处的残枝败叶。每年生产队掰完玉米,大都会把剩下的玉米秸分配给每家农户,他不但要把生产队分给自己的玉米秸地块,收拾的像柴狗儿舔过的饭盆一样干净,还要到别家收完玉米秸的地块里,用耙子一遍又一遍地搂,直到把那些已经和小土坷垃难以分辨的柴火革囊搂干净才作罢。等村子近处以及庄稼地里的肥被人们积的所剩无几时,王勤快拉上排子车就会到离村很远的大路边去扫树下的落叶。他每天都要比别人早起一个时辰,到地方,先是把落叶扫成一堆一堆地在那放着,不急于装车,等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其它村民拿着大竹扫帚赶过来,这些落叶早已被王勤快打扫的干干净净,王勤快每次积肥都要把排子车装的满满的冒尖。也不知道从哪儿寻摸来了两块生了锈的废铁板,他把它们弯曲成半圆形分别堵在排子车的前头和后面,尔后用绳子前后一拦把铁板兜得牢固结实,这样将积到的肥就能堆放的很高。回家的路上,他就像一头牛一样站在排子车中间,车辕的中央拴一根麻绳,也许是为了不勒疼肩膀,肩膀之处的麻绳被一截宽宽的帆布皮带代替了,走起来猫腰撅腚,活脱脱一头不需要扬鞭的老牛儿。据说,王勤快的积肥意识,已经发展到正在庄稼地里干着农活,只要有屎意,便会跟队长请假往家跑,坚决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爱粪如爱金,才算庄稼人。”长着一大把山羊胡子的奎山爷爷,常常是粪筐不离身,不管走到哪儿,他都要身背一个大粪筐,粪筐里斜插着一把小铁锹。冬天里的大多时候,他起的比王勤快还要早,而且走得路更远,及至到了天放大亮,他的胡子上往往会挂上片片白霜。他不去跟王勤快争抢大路边的枯黄树叶,只拣那些大路上或者分散在地头路边的动物和人的粪便。这些粪便捡回家,奎山爷爷把它们堆放在偏僻的墙角旮旯,并小心翼翼地用长有硬刺的枣树枝儿围起来,以防那些鸡鸭鹅刨的到处都是。要说数量,这些粪便跟王勤快扫的树叶儿相比,那真是少的可怜,但它对于庄稼而言,那“营养价值”又不知要高出多少倍,所以,奎山爷爷捡拾到的这些粪便,生产队给出的工分值很高,它们往往会被使用在生产队的菜园子里。
那时候我家有一辆独轮小推车,记得这车跟我差不多一般高,一个极普通的胶皮轮子之上,是一个簸萁模样的车斗。车停住时,车后面的两条腿儿和前面的车轱辘形成一个三角形,很是稳当。车斗上的栏板很矮,装不了多少东西,但万万不能装偏,尤其是偏后,稍有差池,你不用起步,只要一抬车把,即刻就会把人吊起来摔倒。记得第一次推着它去积肥,好不容易积满了,推不了几步就会摔一个跟头,倒了装,装了又倒,一路上也数不清摔装了多少次。有一回装的偏右了,刚起步,连人带车一下子摔进了路边的深沟里,膝盖正好碰在小推车的一个尖角上,当时就掉了一层皮,鲜血也浸了出来,后来被路过的二叔看到,才把小推车弄了出来。为了过年能吃上白面馍馍,我还是强忍伤痛,并央求二叔不要告诉父母。回家之后更是佯装没事,晚上睡觉和衣而卧,生怕父母知道不让再去推车积肥。
那时候农村的路边杂草,不像现在多得无人问津,甚至还要花钱雇人去铲除,只要你今天发现,明天不去,就会被人用铁锹连着黄土儿连根铲走,等你有时间去了,早已到了别人家的粪坑里。每当路边的野草被铲光,我便将小推车放在路边,一个人钻进庄稼地里去用手拔草。记得那时候进到玉米地就像进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闷热无比,稍不注意,还会被玉米叶子划出血印来。黄豆地里虽然透风凉快野草也多,但是害怕,因为经常在拔下一丛野草之后,突然会发现一条又粗又长而总会猛烈曲张的涨牛虫,吓得连手里的野草都扔了,撒腿跑到了大路上,心里还吓得“咚咚”直跳。等这些野草掺杂着一些黄土把粪坑填满了,就需要往粪坑里灌水。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没有安装自来水,这水要么用辘轳去井里绞水,要么去正在用机井浇地的水垄沟里拿扁担挑水。记得那时候我们家的扁担是父亲用一根粗洋槐树枝儿改装而来的,它不是扁扁的圆润,而是厚厚的只在中间位置,用刀子削了个斜平面,如果挑在肩上的两只水桶不是一般沉,那就糟糕了,非把肩膀硌出一些血泡不可。我那时候个子矮,一般都会选择到地里的水垄沟里去挑水。家里的扁担不是为我这样的小孩子设计的,每次去挑水,我都要将扁担上长长的铁环在扁担上绕几圈,然后找一件旧衣服垫在肩膀上,也不敢灌的太满,要不然,不是担不动,就是中间小憩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会连人带桶摔倒在地,落个前功尽弃……
等到年后粪土沤好,从粪坑里往外出的时候,我却是无能为力了,只能眼望着父亲一叉一叉地往墙外扔,恍惚间,感觉它不是臭烘烘的粪土,而是香喷喷的白面馍馍……
如今,王勤快和奎山爷爷已经过世,他们的大粪坑和大粪筐也早已销声匿迹。人们用在庄稼地里的化学肥料是越来越多,那种散发着特别气味的农家粪土却是越来越少。
有亲戚从老家带过来一袋面粉,说是自家地里种出来的小麦蘑的,蒸出馍馍,吃完我就摇头,常想:再也吃不出那个年代种出的粮食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