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有个和冯老师年龄相仿的老教师，教美术的。他身材比较肥胖，个头也比冯老师稍高。老师里，他也许是言语最少的一个。平时，老师们在办公室里谈笑，或在校园内扎堆聊天，他即使身处其中，也从不插嘴。听到好笑处他自己也笑，该吃惊时也作吃惊状，但就是不做表态发言。假如有人逼着他对某事发表看法，他就笑着连声说“是的是的是的”，应付了事。
　　 就连走路他都是谨小慎微的，如果遇到有人打招呼，他便忙堆出笑脸，“呵呵”着回应，一副讨好的神情。
　　 在宿舍，我对冯老师说：“那个美术老师脾气不错。”冯老师听了，马上叹道：“是受过罪的人，吃过多说话的苦，现在彻底改了。”
　　 我一听话里有话，好奇心一下就上来了，立即追问：“他受过什么罪？”
　　 冯老师抽了一口烟，咳嗽了两声后，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在自己家里收听敌台，到了学校后，没管住嘴，把听到的反动内容私下跟几个老师说了，那几个老师听时也都保证不往外传，结果还是传出去了。后来他就被造反派揪斗，游街，开飞机，被拳打脚踢，关黑屋，差点就丢了命。之后，他就老实了，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原来是文革中挨过斗的啊，怪不得他跟别人不一样。”我说。
　　 “所以说，在单位里，还是少说话为好，你知道周围的人都是什么人，你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想的？”冯老师最后这样对我说。
　　 不久，我就把那美术老师的遭遇告诉了几位年轻老师，其中有一位教数学的哥们撇着嘴说：“斗一次就被斗蔫了，没劲。”
　　 说话的哥们爱冲动，所以他的外号叫“勃然”，意思是说他动不动就“勃然大怒”。我和另外两位分别叫“悠然”“酣然”和“不然”。因为我平时走路不紧不慢，干什么都没紧迫感，所以就被称为“悠然”；而被冠以“酣然”之名的是教生物的，最大的特点是能吃能睡；那个被叫作“不然”的，则是因为平时说话爱用“不然”这个词，他是教化学的。在我们四个人之中，“不然”是岁数最大的且已经结过婚了。
　　 “勃然”说过老美术老师“没劲”后，“酣然”就对他说：“要是你被斗一会，说不定你也老实了，还别犟。”我就打趣“酣然”说：“如果批斗你，说不定你能在批斗现场睡着。”“不然”则接着我的话说：“要不然，他就不是生物老师了。”
　　 四个人就围绕这个话题，胡扯了一会，最后我说：“文化大革命的事，‘不然’老师是最有发言权的，因为他要比我们大好几岁，比我们知道的也多，再说，人家又是已婚人士，家事国事，还能有他不明白的？”
　　 此后，在几次闲聊中，我又强调了“不然”的已婚身份，但他好像不乐意我提他结婚之事。一次，他对我说：“再别胡扯，不然，我就不客气了。”我以为他是开玩笑的，于是，也就用玩笑的语气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就结过婚了吗？”
　　 我说完这句话后，我发现“不然”狠狠地瞅了我一眼。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有老师说校长找我。我问：“啥事？”传话的说：“不知道。”
　　 到了校长办公室，老校长先让我坐下，简单地询问了几句我最近的工作情况，最后他犹豫了一下，对我说：“年轻人呢，在学校里，就要少说话多干事，事情干好了才有说服力，不要想哪扯哪，平时说话一定要注意。如果觉得学校有哪点做得不好，那就跟我或者其他的校干说，不要背后乱说。”
　　 我觉得校长说话有点不对味，就问：“校长，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我胡说了？”
　　 校长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只是这样提醒你，也是为你好。就这事，你回去吧。”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我又没说校长的什么坏话，也没乱讲学校的不好，校长怎么会给我说这样的话呢？
　　 又过了几天，我走在街上，突然被一个社会青年拦住了去路。拦我的人，绰号叫“铁掀”，是街上出了名的混混，最喜欢的事就是打架斗殴，因此许多人对他都是避而远之。由于他家和我家还有些亲戚关系，所以我并不怕他。
　　 “铁掀”拦住我，又把我拉到路边，笑着问：“兄弟，有件事我早想问你了，但因为不太相信，所以一直也没问。”
　　 我不解地问：“什么事，你尽管说。”
　　 “铁掀”干笑了一声问：“你跟他有什么过节吗？”我问：“谁？”“铁掀”就说出了“不然”老师的大名。
　　 我说：“没有，怎么了？”
　　 “铁掀”就说：“那我就说了，你别生气。那天，他在我哥的饭店里喝酒。他中间出去撒尿时，正巧遇见我，于是他就拉住我，问我什么时候得罪你吗？他说你还在背后骂我，说我是个小痞子。”
　　 我一听，气坏了，这哪有的事？我忙对“铁掀”说：“这话我绝对没说，根本是无中生有，不信的话，咱找他过来三照面，当面问清不就行了吗？”
　　 “铁掀”摇头说：“算了，我也知道你不会说这样的话，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什么样的人？他可能是因为什么事报复你的，但他找错人了，咱们什么关系？亲戚里道的。别说没说，就是说了，我也不能对你怎么样。到学校，你也别问他了，不然不就把我卖了吗？”
　　 我只好说：“好，我不问他。”
　　 事情虽然说开了，但我心里还是嘀咕：“‘不然’这家伙为什么设计我呢？”
　　 心中憋屈得慌，我就把这事跟“酣然”说了。“酣然”和“不然”的老家在同一个村子里。
　　 “酣然”就问我：“那你以前说过他什么吗？”我说：“也没说什么，就是感觉有时一说他结过婚，他就不太高兴。”
　　 “酣然”一听就长舒一口气，说：“嗯，找到原因了。你以后不要再提他结婚的事了，因为他夫妻两人婚后感情一直不好。因为他媳妇是村长的闺女，长得一般，但脾气不是一般的瞎，而不然的父亲和村长关系很好，所以，在他父亲的压力下，他才和村长闺女结的婚。婚后他们是整天吵架，再后来，不然就干脆不回家了。”
　　 原来如此。我想之前校长提醒我说话要注意，那可能也与“不然”的设计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