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随着季节的变换，彩虹色的花慢慢枯萎老去，被掩盖在白茫茫的雪地下。虽然她离开了现世，却给大家留下了一片温情。
　　 冬去春来，彩虹色的花又回来了，又见到了阳光。生命便是如此地轮回着……
　　 《彩虹色的花》，一本温暖的睡前故事，女儿总是喜欢靠在云身旁，一遍又一遍地让云读给她听。而云，在享受这温情的同时，思绪却飘向远方，远方那些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彩虹色的花。
　　 01
　　 清晨，阳光越过东边的伯克利山，穿过还未睡醒的SanPablo大街，一家一家地掠过。经过窗台、书桌、被褥、墙、地板，像父亲一般张开大而有力的手臂，远远地伸过来，把云轻轻搂在怀里。
　　 云还在酣睡，Jenny不忍叫醒她。因为睡眠对云来说是奢侈的馈赠。每天，云的作息必须以研修活动为第一要务。她习惯戴只手表，本来是为了美观，但是现在是为了统筹时间。手表比手机的时间提醒好在一撩袖子，便可以一次看到表盘十二个刻度。每个刻度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最迟不能超过哪个刻度，最好在哪个刻度之前做完什么，不然就要拖到哪个刻度等等。而这些刻度里，布满了她的访学生活，每天都是满满的。可能是一件事要做很久，也可能是有很多事情。
　　 每天的生活都像跳动的脉搏，喷薄着生命的律动。这种律动有时带来的是疲惫，有时带来的是新鲜感。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每个人好像都很忙。今天是来加州的两个月纪念日。这两个月感觉好像半年那么长。
　　 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做，凭直觉，云感到这可能是她花得最值得的一段时间。
　　 云跟随TATEAL在做中西基础教育比较研究。她的导师是海。无疑，老师的故事比研究西方文化，或者参观博物馆在今天甚至以后，对云来说更有帮助。如果她能让老师的经历鲜活起来，比翻看教育学、心理学、哲学、文学，甚至儒学、佛学更有价值。也是，研究教育活生生摆在眼前的，不，在自己的来历消散在微风中之前，这可能是和恩师相遇的最后机会。
　　 老师住院两个多月了，是癌。想到这个字，云不禁打个寒战。她想抓住关于他的碎片。云知道，对于这个想法只有一种回应：叙事探究。
　　 云简单洗了冷水浴。虽然水电费自己付，美国费用又高，云还是不想改变多年养成的习惯。云爬上楼梯，楼上有两间房，Jenny住在左手间，她是中美国际教育交流生，从中国回来不到半年。听说云来访学，本来在中国就一起做“田野研究”，所以愿意选云做自己的搭档。于是，和云搭伴儿住进这座小楼。房东是志愿者，是外事部筛选后提前安排的。云来美国下飞机时，房东去机场迎接。Jenny很早到了机场。她人很热情，典型的金发碧眼，腿长个儿高。她在是一所小学的任教，比云小10岁，是3个孩子的母亲。她平时喜欢做义工，在照顾两位瘫痪的老人。
　　 走进房间，拉开百叶窗，阳光照进来。窗户正对着街道，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闪闪发光的海。屋里陈设简单，一张金属床，一把旧椅子。地板很温馨，足够了。可以趴在地上读书，是云最美的享受。好在带了新皮箱，是去机场前在北京北辰购物广场买的，蓝色，皮的，有平时两个皮箱大。
　　 云打开笔记本。苹果本是从家里带来的，里面存储东西多，用时方便。Jenny给云端来一杯咖啡，浓烈的苦涩让云感到温暖。
　　 云静静地等待，等待海发布指令。海本来是自由的，他退休了，爱做什么做什么，什么也阻止不了他。他自己以为还有十年的时间，不忍停下脚步，像上紧发条的马蹄表。他本该每夜11:00睡觉，可他要到下夜2:00才上床。师母为此没少“斥责”他。海好像安静片刻，看上去屏住了呼吸。云的桌面是海，那是她心中小小的自私。
　　 “有许许多多的领域，若是无师而学，会误入歧途的。”云静静聆听。海在校长群就“无师课堂”发起对话。他在谈教学合一、师生共学的问题。
　　 “无”？云扫一眼白瓷杯中的黑咖啡。开始几天，嗅觉、味觉，连神经都排斥的味道，到今天没了感觉。是真的没了？还是被香醇的感觉替代了？无，就是这样容易让人产生歧想，不利于诱发正能量。云从积极心理学的角度在思考，然后开始从哲学层面分析。无，通有。无师即是有师。
　　 站到窗前，云抿了一口咖啡。抬头望望，窗外的太阳升高了，花园已经通透。站在一定的时空之外，审视自己的成长，对于总是困扰云的那些问题：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要走向何方?是谁把我带到这里？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定格在远方那些在生命中出现过的彩虹色的花……
　　 远隔重洋，海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云竟流下泪来。是的，TATEAL，就是有这样的魅力，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跟你紧紧相连，是良师是益友，同努力共生长，为了一个共同的教育之梦！
　　 云的学习和研究已经展开，一周听两次Dr.Craig给博士生上的专业课。Dr.Craig不愧是一位叙事权威，叙事已经深深融入她的课堂：就那么坐着，娓娓道来，一个个书本里出现的大家，缓缓地走来，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另外，云也把海和勇气更新团队当做田野，里面有好多动人的故事，对这些材料进行梳理。学习和研究同时进行，日子感到踏实。忙碌中有所期待，过得充实。
　　 隔壁家开始叮叮当当作响。叫早的，刷牙的，做饭的，提醒云，清晨这片单单属于自己和海的时刻结束了。脑子里的闹钟不再哔哔。云就要起身做她定好的第二件事情。
　　 02
　　 拔掉电源，云想起要给海的妙语点赞。有人送来玫瑰，残留嘴角的黑咖啡还是苦味。云用邮箱大师保存好今天的记录，她路上要用手机再细细研读。“无师课堂”意旨高远，神龙无尾。
　　 几分钟后，Jenny喝着冒着泡的蜜糖色咖啡，问着昨夜梦里奇形怪状的东西。云脑子里的时钟如一个高速运转的计算机，重新布置着一天的行程计划：地铁上再修改ppt，因为九点二十之前必须出发去学校，否则就要迟到。大概十二点前回家，可以看一会书。下午五点口语交流。但是今天必须去海边了，昨天就已经失约了。
　　 云和Jenny收拾好卧房下了楼。一只蟑螂穿过房间急速逃跑，消失在角落的木柜底下。Jenny的表情有点夸张，云迅急闪身搂住她的后腰。打开笨重的房门，阳光一下子涌进来，像一大堆朋友站在门口好久，想给她们一个早安的惊喜。阳光洒在身上，不管昨天多累，不管今天多忙，云都像秒表一样重置。尽管每天经过一座座传说中的美式小院，都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每家门口的小块绿地，各色的玫瑰花，挂满了青的黄的柠檬的柠檬树,偶尔从田野里成群结队来马路上散步的大火鸡，湛蓝湛蓝的天空里漂浮的白的云朵，都在让她慢下来。
　　 云承接了两个中美阅读研究项目。他和海一起在做。本来按计划，这月海应该来美国做学术交流，分享教师读书叙事研究成果。他这一病，一切得自己承担。来到美国，目睹西方教育，云以强烈的责任感想和海一道，把应试教育的“庸师、经师”从中国教育的讲台上拉下来。见识真正的美国教育，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今天安排在Jenny的班上观课，做中美儿童的阅读比较研究。Jenny是国际交流学者，云羡慕她宽厚的肩膀和深陷的眼窝，看上去成熟而有思想。教室的阳光洒在地上、墙上、孩子们的笑脸上。悄悄的，云和Jenny隔着门缝看里面的动静。她们屏住呼吸，屏住笑，屏住拥抱的渴望。这一刻，打开门的这一刻，阳光一下子抱住云，抱住Jenny。云和Jenny展开双臂与他们紧紧相拥。
　　 和孩子们拥抱是久远的事了，除了小时候抱过女儿，刚入职和刚生完宝宝的时候，云抱过学生，也喜欢被学生抱抱。Jenny自然的真情流露感染着云，云接受孩子们热烈的拥抱，还有墙角那个高个子大胡子男人的吻。他是校董事会的秘书长，是学生的家长。
　　 云要感谢海，那个尽量和他人保持距离，甚至希望自己长得不要好看的云，不再被意识捆绑。她学会了开放，学会站在国际交流舞台。她找回了真实的自己。是海、勇气共同体、TATEAL团队，使大家走向开放和交流，提供更大的世界平台，使云明白自己并不孤单，也使海明白，他们可以相伴到永远。
　　 海的研究起步早。90年代后期，开始他把美国最好的阅读教学方法——分享阅读引进到大学，植入西方思想史课程，做翻转课堂行动研究。6年一个学程，三轮下来，秋收忙季，可他倒下了。云感觉到了窒息。
　　 云和海缘份不够深。虽然从2014年开始，每天都会在云端相见，都会有至少1个小时的手聊；虽然与他一起在国际交流的专家报告厅做报告；虽然共同采用围坐圆桌座谈的方式引领叙事；虽然在群里跟进每一位教师做叙事评说；虽然在同一个教室做远程协同教学，但海，在云的心目中，还是一位令人感到亲切的儒雅的长者。也许是同样奔放的诗意，让他们失去了进一步了解和接触彼此的机会；也许是病魔夺去了他们共同研究事业的机会。毕竟，云还没有完全强大起来，她需要每天听到他的声音，需要海每天在他们共有的花园摘草捉虫，播撒雨露阳光……
　　 云起身给自己倒了杯黑咖啡。她喜欢它的焦气、它的粗旷是从这间教室开始的。也许那隐隐的苦楚，给她太多思考和回味，或许只为了消除眼袋和减肥。云往咖啡里放块方糖，用小勺轻轻搅动，仿佛看见糖丝如涟漪般在杯中晕开，此时的她觉得满足。
　　 03
　　 上课了，云找了一个角落，在孩子们中间坐下来，静静聆听……
　　 这节课要讲一个邮差的主题，Jenny把邮局、邮递员、送信、地图都结合起来。云很好奇，她参与到小组活动中，和小组同学画一个地图，在规划邮递员取信送信的路线。旁桌三个孩子在设计一张邮票，还有一组在设计大的信封。
　　 Jenny在中国也是这样子做课堂观察。那次，是云安排的一所小学。老师提前一周准备课，校长帮忙，试讲三次。老师讲的是识字，组织学生竞赛，比哪个孩子记住的生字更多。Jenny以学生身份参与，拿了第一。回家路上，她说不好玩。她趴在云的耳边，说喜欢那些字在故事里和自己捉迷藏。
　　 课后，她们和校长交流。校长反问：你让我们带着孩子读故事，孩子能学几个生字？时间不白白浪费吗？
　　 云自己的课堂不是这样的。那年，准备省赛课，准备讲魏巍的《再见了亲人》。云设计好8套教案，导语、过渡语、结语、问题及问题引语，还有铺垫语，一句一句精心设计，近10万字全部背下来，对着镜子练习语感和教态，一个手势一个眼神精雕细刻。她找几个低年级学生试课，和孩子们围坐，谈话式，轻松自在，学生思维活跃。当觉察到认知于共同体才是学生思维碰撞产生灵性火花的课堂灵魂的时候，她把所有的教案放下，放空大脑，和学生一起走进图书馆，找来原典阅读，从老干部活动中心搜集来朝鲜战争中牺牲的志愿军战士的名单。赛课课堂，面对陌生的学生，除了战争的残酷，还多了“家”的温暖。那时汶川地震刚刚结束，孩子们贴合生活体验的真情，破解了朝鲜战争与学生历史久远的理解艰困。
　　 云跑遍半个中国，到各地和大家分享阅读。比如读书，入神之际，凝然于形，奔腾于胸；口中寂然，心中倒海，这是在与作品进行精神对话。书读到这一步，或与人交谈，或把自己的真情实感落于笔端，你会发现，自己是被某位人物、某个细节、某种精神、某处景致深深感染了。云的讲座深受欢迎。
　　
　　 云是酷爱读书的人。她一岁的时候，因为头睡的不平，妈妈用哥哥的书本给她当枕头。哥哥学习成绩好，画的连环画比买的都生动。书“枕”把她迷住。在书中找认识的字，是她儿时最喜欢的游戏。大一些，晚上背古诗、早晨背易经，雷打不动。妈妈常说：“一个没有书的家，就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房子”。
　　
　　 尝试亲子共读，仿佛在生命海滩上遇到一只通具人性却无法表达的小鲸鱼。开始，每次打开书，女儿会直扑感兴趣的那页，爆笑一通，甩手而去。每每这时，云会快嘴快舌、自唱自演地坚持把整本书内容飞快地读完。虽然只是自己善始善终的自我固执，不过很快发现，并非她一人自作多情。女儿貌似非听，左顾右盼，但像小鲸鱼一样尾随你：你打开一扇门，它进不去——不进去——然后有一天，突然进去了，且大摇大摆，熟门熟路。如果，在她感兴趣的一页，她愿意凝视三分钟，笑得叽叽咕咕；或者，她飞快地抛弃整本书，只对某片环衬感兴趣抚摸玩味。无论怎样，云都百倍精神、万分耐性，陪她傻兮兮地笑。
　　
　　 在学校，云喜欢坐在宽敞的图书馆，和孩子们一起吟诵：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
　　 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
　　 云意识到，大自然进化的痕迹已经储存于孩子们的大脑，就像地质学家听到岩石说话，历史学家听到辞世已久的人的声音，作家听到字词的音乐，孩子们是一株亿万年苍老树干上最新的“芽”，不单属于自身，更属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