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的草地上，开着许多淡黄色的野花。微风吹过，那些花儿轻轻地晃动着，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儿。两个小女孩手里拿着柳条编织的篮子，在草地上一边采摘黄色的花朵，一边嬉闹着、奔跑着……其中一个穿着花裙子，头上系着蝴蝶结的小女孩被脚下飞起的蚂蚱吓得不停地惊叫着……
　　 这样的情景一直搁浅在脑海中，漂浮于记忆的浪花里，许多年不曾忘记过。
　　 那片草地在姨妈家门前，确切地说，是在村前。村子很大，一座座泥瓦房散落在树木环绕的地方。姨妈家住在村子的前面，空旷的院子里，三间泥土房显得很破旧，只有那些高大的果树和树下的青菜露出繁茂的生机。房檐下的一窝燕子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给这座破落的庭院增添了许多欢乐的音律。时有蝴蝶飞来，穿过菜园飞向远处。
　　 不记得是那些结着果子的树木引逗得我喜欢来这里，还是不想孤单寂寞来这里的了。总之，我喜欢这个村庄，尤其是姨妈家门前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还有草地上盛开的黄花，不仅漂亮，也很好吃。
　　 我几乎每年的夏季都要被表哥或是表姐带到这里住上几天，然后再被爸爸接回去。有时候是我吵着要来姨妈家玩的，姨妈家里有八个孩子，只有一个表弟比我小，余下的都是表哥和表姐。我喜欢来这里的原因之一便是姨妈家孩子多，很是热闹。
　　 那时候我喜欢和大我四岁的小表姐在一起。小表姐像个男孩子，蓄着男孩子似的短发，穿着男孩子才穿的衣服。和小表姐在一起，村里的小伙伴是不敢欺负我的，他们总是用惊讶的眼光看着我，似乎在怀疑我这个远方来客的诚意，怀疑我这个穿着干净漂亮的花裙子的小女孩会不会和他们一起玩。当然，在越来越熟悉的时候，他们有时候也会讨厌我的娇气。比如，他们可以光着脚走在被太阳烤得很热的土地上，可以脱下衣服，跳到浑浊的水塘里洗澡，而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偶尔会有一个调皮的捣蛋鬼，捧起水撩到我的衣服上，看见衣服脏了，我便哇哇大哭起来，小表姐就会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直到求饶为止。小孩子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快乐的，刚才还在生气哭闹，转眼又开心地玩起来。他们也喜欢好奇地问我许多问题，那问题大概都是一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幼稚得不能再幼稚的问题了，而我也只是自作聪明地顺口胡说而已，在一知半解的懵懂中，我成了他们的玩伴，甚至每次回到家中时，都会想起他们。
　　 在姨妈家做的最多的事，还是和小表姐到草地上采黄花。小表姐告诉我，黄色的花叫黄花菜，既好看，又能吃。那时候觉得很好奇，不知道野花为什么可以吃。我喜欢采那些开得漂亮的花朵，而小表姐告诉我要采没有开花的花蕾，她说开花的老了不好吃，只有花蕾才鲜嫩。我一边听着一边心不在焉地玩着，直到黄昏中的晚霞变成橘红色的时候，姨妈站在炊烟袅袅的门前喊我们回家吃饭……
　　 姨妈把我们采回来的黄花洗净倒在开水里烫一下，然后炒着吃。再把剩下的黄花择干净了放在阳光下晒干，说等到冬天还可以吃。
　　 姨妈在晾晒黄花的时候，我会站在一边看着，一边问这问那的。姨妈一边摆弄黄花，一边嘴里念叨着“雨后宜男色更深，采来新自玉堂阴”或是“永日向人妍，百合忘忧草”的话语。我听不懂姨妈说的是什么意思，就问她在说什么，姨妈说：“黄花菜，也叫紫萱、萱草花、宜男花。”然后幽幽地叹口气说：“我喜欢叫它忘忧草。”
　　 “忘忧草？”我疑惑地望着姨妈。姨妈接着说：“古时候有个女子，丈夫远离家乡，她就在庭院里栽种萱草，借以解愁忘忧。后来，人们就把萱草花称为忘忧草。也有人说古时妇女常佩戴这种花，就会生男孩，寓意多子多福，所以又叫宜男花。”
　　 姨妈的话，让我觉得黄花菜的名字太过俗气些，不如紫萱花听起来雅致，也不如忘忧草听起来婉约。所以，每次小表姐带我去采黄花菜的时候，我都要纠正她的称谓。小表姐向我撇撇嘴，来一句“还忘忧草，你知道什么是忧愁呀？”是啊！小小的年纪，不会知道什么是忧愁的，只是喜欢忘忧草这个名字而已。
　　 吃了忘忧草，就能忘忧，这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姨妈家经常吃忘忧草，可她真的能忘忧吗？想想姨妈那带着忧郁和哀怨的眼神，我就知道忘忧草是不可能让人忘掉忧愁的。
　　 姨妈是妈妈的长姐，印象里，我没有见过姨父。听妈妈说姨父在小表弟出生那年就病逝了，姨妈带着八个孩子生活，那种艰辛可想而知。妈妈在四姐妹中，对这个寡姐是最照顾的，妈妈经常接济他们，每次接送我时，都会带着吃的或者穿的。许是妈妈知道这杯水车薪的接济对于姨妈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庭来说是无济于事的，所以每次都会看见妈妈怜惜的目光里浸透着一丝无奈。
　　 我时常会问起妈妈，为什么姨妈会住在很远的乡下。妈妈说，外公家祖上是大地主，家里有许多田地，有成群的骡马，雇有几个长工干活。到了外公这一代，家境还是殷实的，外公能娶上一妻一妾，足以证明当时的富庶。姨妈虽是地主家的大小姐，却没有享受过几天大小姐的待遇，外公就被批斗了，家产也被分光，从衣食无忧变成一无所有。
　　 姨妈没有进过学校，但也认得些许文字。在待字闺中的时候，经人介绍，匆匆地嫁给了远方的姨父。姨父虽说是根正苗红，又长得一表人才，可家里却穷得叮当响。和姨妈结婚后，就在村里做个会计，生活也逐渐好起来。可惜好景不长，在表弟出生那年，他带着遗憾和眷恋，更带着对姨妈的不舍离开了人世。
　　 此后，姨妈的生活一落千丈。家里没有顶梁柱，怀里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我想象不出来该是什么样的日子。及至我记事起，大表姐已经在村里的小学教书了。那时候她偶尔带着我去上课，我便安静地坐在教室外听着朗朗的读书声。下课的时候，我像稀有的动物一样被她的学生围观，他们友善的目光使我不再害怕这个陌生的环境。大表姐放学以后，还要帮姨妈做家务事。那时总觉得表哥表姐们有做不完的事情，而我却因没有人陪我玩就去缠着姨妈讲故事。我不记得姨妈的故事里，有多少是自己的，有多少是他人的。
　　 随着年龄渐长，我多少懂得姨妈的一些心思。从她那忧郁的眼神里，我读出惆怅的含义。她曾经与妈妈说的悄悄话被我听到。姨妈告诉妈妈，村里有人向她提亲，家族的人也劝她改嫁，男方愿意招赘入室。可姨妈为了孩子们不受委屈，拒绝了媒人的好意。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在困难的生活环境里，消磨了大家闺秀的温婉，增添了少许坚强的个性。姨妈用薄弱的肩膀扛起家庭重担，为八个孩子遮风挡雨，在撑起那片天空的岁月里，姨妈就像一只鸟儿，呵护着羽翼下的孩子们。直到他们长大，飞离巢穴，去外面寻找精彩的世界，姨妈依旧守在老屋里等待着小鸟的归来。
　　 时光是一朵花开的瞬间，容不得细细地观赏便凋谢了。当我懂得爱情为何物的时候，姨妈老了。我曾经以撒娇的口吻偷偷地问姨妈，您爱姨父吗？离开这么多年，还想不想姨父？我的话音刚落，忽然看见姨妈满是皱纹的脸上一朵赧红羞上两颊，她的眼里漾起了一丝温柔，微微颤动的嘴唇半天才说出话：怎么不想啊！这么多年了，我从没有忘记过他，从没有断了对他的念想。但是在孩子们面前，我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当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有泪也只能在夜晚悄悄地流。说着，姨妈把脸转向窗外，默默地望着远方，她的眼角似有泪光闪现，那泪光也泛起我心里的酸楚。
　　 无情的岁月蚕食了姨妈曾经美丽的容颜，留下枯树一样的皱纹。那一道道年轮里隐藏了岁月的沧桑，深埋着无限的爱。日复一日的辛劳剥夺了姨妈曾经尚好的韶华，一头青丝染上了霜花。我不知道在落花流水春去也的季节里，姨妈的眼泪打湿了多少花瓣，也不知道在漫长的暗夜里，她的眼泪又淹没了几缕月光。
　　 现在，姨妈已经故去很多年了，她的孩子们也都因工作离开了那个村庄，定居在各个城市里，有的如今已是儿孙满堂。就连小表姐的女儿都上高中了，他们都过着幸福的生活。
　　 他们的故乡怕是早已面目皆非了，我也不曾再见过。
　　 关于姨妈家的记忆，只能用“贫穷”二字来解读。但姨妈就像一棵忘忧草，在生活的夹缝里顽强地活着，没有因为贫穷放弃对爱人的怀念，没有因为贫穷减少对儿女的疼爱。姨妈的一生像一本厚厚的书籍，镌刻着生命物语。
　　 忘忧草的花语是代表爱的忘却，可姨妈从来没有忘却爱，她一生都在爱着她的所爱。
　　 忘忧草，这朵母亲花，正在春天的季节里悄悄地破土发芽了。我一边读着蔡伸的“梅雨初晴，画阑开遍忘忧草”的词句，一边回忆着儿时的光阴。
　　 我时常会想起那个村庄，想起那片青青的草原，想起那些绮丽的忘忧草，还有那个戴着蝴蝶花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