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肖这个人，其貌不扬，对于一个诗人来说，这不算什么缺点。
　　 她向别人介绍自己：“我是个诗人，一个不愿意写诗的诗人。生活本来就是一首诗，我们又为什么要写诗呢？”
　　 她在高一的语文课堂上神情幽怨地朗诵波德莱尔的诗句——“在那被豪华纷乱的夏天，我们被死亡深深震撼。”第一次交上去的作文里，她写下这样的句子：“天空纷纷扬扬的大雪是上帝的头皮屑。”
　　 有人偷用作家郭的句子：“这个诗人，她的青春是一道明媚而忧伤的风景线。”
　　 也有人不屑：“疯子。”
　　 无论如何，总而言之，肖以诗人的姿态活得风生水起。
　　 肖的永远在风中凌乱的长发，破洞牛仔裤和棉布白衫，以及终日诗人式的幽怨神情，使得她成为不可忽视的存在。
　　 我们甚为不解的是，肖的才华，并没有得到同为诗人的老李的赏识。
　　 老李并不老，他两年前从中文系毕业，现在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他声情并茂地在课堂上朗诵他的诗作，只因为一句“想我当年”的口头禅被我们叫做“老李”。
　　 事实上肖是写诗的，她在每次上交的作文本中夹上一篇自己的诗作，但是都被老李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我们私下传阅课代表偷偷抄下来的句子：“书页上有陌生人的指纹\\\\\\\\\\\\\\\\恍然间，触着你的指纹\\\\\\\\\\\\\\\\好像，陌生人的亲吻\\\\\\\\\\\\\\\\你吻着他的回忆\\\\\\\\\\\\\\\\他吻着你的青春。”
　　 “啧啧啧，诗人！”教室里嘘声一片。
　　 肖看上了老李，为什么老李却无动于衷呢？好事者分析得头头是道——自古才子爱佳人，长相抱歉的肖只能勉强是个才女，而算不上佳人。也有人说，老李为人师表，再深沉的爱也要埋在心里。
　　 十五六岁的年纪，校园生活如同一杯凉白开，不咸不淡，索然无味。在好奇中制造，又被传开的流言，虽是善意，却不免沾染世俗的阴影。我们只是期待着，有什么事情突然发生，似乎只有这样，生活才会有所改变。
　　 因为某些偶然的契机，肖的诗连着流言一起传到了教导主任的的耳朵里，肖被请去喝茶。据说她镇定自若地用一句话搞定了老李和教导主任：“老师，请你们尊重一个诗人。”
　　 这段故事再次被广泛流传。可悲，肖作为一个诗人，却是靠绯闻提高了知名度。
　　 肖却很看得开，老李终于在高一最后一节语文课上讲起她的诗。
　　 “书页上有陌生人的指纹\\\\\\\\\\\\\\\\打开一扇回忆的门\\\\\\\\\\\\\\\\门内许是陌生的温存\\\\\\\\\\\\\\\\许是往事的坟\\\\\\\\\\\\\\\\花朵荒芜，时光深沉\\\\\\\\\\\\\\\\书页上只有陌生人的指纹\\\\\\\\\\\\\\\\恍然间触着你的指纹\\\\\\\\\\\\\\\\好像陌生人的亲吻\\\\\\\\\\\\\\\\你吻着他的回忆\\\\\\\\\\\\\\\\她吻着你的青春\\\\\\\\\\\\\\\\书页上有陌生人和你的指纹”
　　 老李笑着说：“我们要尊重一个诗人。”
　　
　　 二
　　 据说，好的作家都有不幸的故事。那么肖确实适合做一个诗人，她不但会写诗，还有个诗一般的故事。
　　 肖的家在汉江边的三花石小镇，悲伤和脉脉的汉江水浸透了她的生活，她的父亲死于矿难，远嫁他乡的母亲像丢弃旧衣服一样把她丢在了汉江边。从此她在祖父破旧的渔网中晾晒着自己的青春，她不能容忍自己的生命像是江鱼一样卑微。
　　 肖给我们讲这段故事的时候极尽诗化的语言，然后狠狠地说：“我一定会离开这里。”
　　 之后肖为了她的未来大计疲于奔命。偏文科的她决然地在志愿填报书上写上“理科”两个字，对于老李的挽留，肖凄然一笑：“为了生活。”
　　 肖在理科重点班的生活，可以用鲁迅先生的散文诗来形容：
　　 “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方。
　　 前面？前面，是坟。
　　 不，不，不的。那里有许多许多野蔷薇、野百合。”
　　 可是她只看得见坟，看不见那荒芜之下盛开的百合与蔷薇。
　　 肖的第一次逃离是在高二第一学期结束之后，她每天守在年级主任门口，软磨硬泡终于从理科重点班调到了普通班。
　　 她说她受不了重点班的压力，在那些上课睡觉也能考高分的理科男中，她没有一毫米的存在感。她不再写诗。
　　 半年之后，肖故技重施，决心调来文科班，于是和我们这些当初选了文科的女生又变得亲近起来。
　　 她一脸幽怨地在我们的宿舍里讲述着她悲惨的童年，她对文学的热爱，她的错误的选择。
　　 已是高三前夕，每个人都疲于奔命，只求自保。肖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没有人有时间和精力去做她的观众，感慨她的才华和不幸。生活把一个残酷的现实摆在了肖的面前：人们的赞赏或者同情，有时只是无聊的消遣，即使我们只是涉世未深的少年。
　　 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留在理科班，要么留级读文科。
　　 她选择了前者，然后义无反顾地踏上第三次逃离的征途。
　　
　　 三
　　 她说：“逃离是为了被寻找。”
　　 在高三某个周日的傍晚，肖踏上了开往成都的绿皮火车。
　　 肖说，八个小时的车程，她一直清醒着，看窗外明明灭灭的风景和天空的星星，这是她一直期待的“坐着绿皮火车去旅行”。被我们问及感受，肖说：“他妈的书上都是骗人的，我脖子都快断了。”
　　 那几天在下雨，成都的游客很少，肖在人烟荒凉的街巷游荡，撑着油纸伞，围着路边小店买来的民族风披肩。她去了杜大诗人住过的草堂，那里被修葺一新，鲜亮的色彩刺痛了肖的眼睛。
　　 “都是骗子!”
　　 当天晚上，肖上车前扔掉了油纸伞和披肩。
　　 肖第三天下午出现在学校，她在走廊里罚站，看到路过的我们，疲惫地笑笑。
　　 肖说：“逃离是为了被寻找。”她的祖父，那个干瘦苍老的渔民，在她面前声泪俱下。但是肖说：“为什么人们总要做些徒劳无功的事情？”
　　 班主任终于放弃，任她在最后一排的位置自生自灭。她很配合地做着在这个位置的学生应该做的事情——越来越频繁地从学校消失。后来我们才知道，肖从成都回来并不是独自一人。
　　 她说：“我觉得幸福，我遇到了爱情。”
　　 肖的恋人，高高大大，娇小的肖小鸟依人地挽着他的手臂。他带着肖去做头发，给她送来新衣服、新鞋子。在那个所有人都灰头土脸的夏天，肖焕然一新，不知疲倦地在学业和爱情之间来回奔波。
　　 她说：“我愿意为他放弃一切。”
　　 只是某一天他告诉她：“我们没有未来。”
　　 一切像是午睡时做过的梦，还没来得及开始，故事便已经结束。
　　
　　 四
　　 肖在校园里面遇见老李，她远远地转身准备避开，但是老李在身后叫住了她。
　　 “肖，还在写诗吗？”老李笑着问。不过两年的时间，肖却觉得老李真的变老了，笑起来眼角有细密的皱纹。她沉默地摇了摇头。
　　 老李依旧笑着说：“诗人还是写诗的好。”
　　 她点点头，落荒而逃。
　　 她不愿意见到老李。还好，已经到了盛夏，所有的故事都要结束了。
　　
　　 五
　　 肖说：“如果你被爱情欺骗过一次，还愿意相信吗？”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考前令人窒息的空气中，肖的疑问微不足道。我们被告知，只要在高考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凯旋而归，便能拥有一切，爱情、工作、美好的未来。没有人愿意用思想去否定这个乌托邦式的梦想。
　　 诗人裴多菲很早之前便告诉我们：“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这场虚妄的战争结束在两周之后。肖在这时候开始她的第二场恋爱，男生是她的前桌。
　　 爱情在前后桌不足半米的暧昧距离中悄然发生。那个男生符合女诗人肖的幻想，合适的身高，长度适中的短发，清瘦白净，戴一副文气的银边眼镜。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诗人。
　　 他知道肖所有的事情，并且微笑着说：“有故事的女人最美。”他不送给她衣服鞋子，却买来大盒的笔芯，温情脉脉地看着她的眼睛：“我把心送给你了。”
　　 此招收到奇效，肖感动得一塌糊涂。她说：“这一次，我很肯定。”
　　 两周之后，高考如期而至。
　　 之后是我们期待了三年的毕业晚会，大家喝得烂醉，男生们都上去和班主任拥抱。然后我们卖掉了所有的课本资料，里面夹着没有递出去的情书。但是没有关系，我们说好了这是结局，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见到肖，第二天各奔东西。
　　 诗人与诗人的爱情，我们没有机会看到结局。
　　
　　 六
　　 最后一次见到肖，是在那年的暑假。
　　 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给班长送行，离开车站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是肖，她吃力地拖着一个大行李箱走到我的面前。
　　 “好久不见。”肖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
　　 “嗯。”我环顾四周，问她：“你一个人吗？”
　　 “是啊，一个人。”肖凄然一笑。
　　 喧闹的车站里，我们之间是坚不可摧的沉默。
　　 “那么，再见。”我不等她回答便落荒而逃。
　　 “再见。”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想，她也许并不愿意见到我。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车站。
　　
　　 七
　　 诗人肖曾经送给我一首诗，被我小心翼翼地夹在日记本中。直到最后那张单薄的作文纸终于遗失，那是应该有的结局。
　　 那里面大概有这样的句子：“我想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然而这个世界必定让我坚不可摧。”
　　 那首诗叫做《野地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