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南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早，那花待开先含苞，从来没有见过雪，连带着落城的人儿，笑容里藏不住雪。
　　 落城不大，却是一座极古老的城，据说在久远之前，这块大陆曾经被江山一统，不是如今地域分明。落城的建筑同样披露着沧桑的岁月。这座小城里的小桥流水，安安静静，似乎与这江湖隔绝，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模样。
　　 晨曦过后，人影起落，人们起得格外的早，把落城做成极富生气的样子。小贩推着小车，叫卖烙饼，新鲜的稀粥，稀粥里表面漂浮这一点点绿色的碎葱。大铜摸着稀松的睡眼，打着哈欠走出家门，就冲着这口热腾腾的稀粥。很香，也很暖胃，那是曾经有一些奔波岁月中做梦也想不到的样子。
　　 似乎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隔壁家的老王还是一样笑呵呵地和邻居家的李二婶打了个招呼就上街溜达去，桥头家的张老三喝了早茶就捧着他的八个走入大街小巷，刘老汉的风车嘎哒嘎哒的一边晃一边叫卖着，操浓浓厚厚的江南口音……市井小民，活的不过是一家温饱和舒坦，游离于刀光剑影的江湖之外。
　　 肃杀。
　　 这里怎么会有一丝肃杀的气氛呢？这是源于在战场上千锤百炼的直觉。
　　 大铜手里抓着一个烧饼，嘴角突然慢了下来，眉头如那烧饼的褶皱，不怎么好看却有一番韵味，吃了才知道。眉头皱了，是因为心里有事情想不通。
　　 大铜突然扔掉烧饼，砸到了身后落城里有名的富二代王三少的爱犬，那是一只巴掌大的黄毛犬，很萌，半个烧饼差点把那只巴掌大的黄毛犬砸出心脏病脑震荡。王三少正欲发火把烧饼的主人抓回去鞭抽个三百回合，可是待他抱起爱犬之后，抬头看，眼前已经空无一人。于是这一天城里的百姓都传，王三少发疯了，就像一只疯狗一样，逮着吃烧饼的就冲上去撕咬。
　　 大铜自然不知，此时他已经奔向城里唯一一座茶楼。那一座茶楼不高，却宽敞干净，平日里一些富家文人子弟江湖流浪行人，就喜欢在下午的时光里聚在这儿，喝茶，听书。
　　 为什么这小城只有一家茶楼呢？
　　 源于这家酒楼有一绝，每天下午都有一个看上去约莫四十岁的男人，不是文人更似文人，一身健壮之躯，却一副书生打扮，人们都唤他为“流浪先生”。他嘴里的故事就像是自身经历一样，那些沙场上的千军万马，那些江湖上的刀光剑影，那些市井里的爱恨情仇，北国之外东岛有东夷，梦幻如真，似真似假，让人沉沦。往往听到激昂时，不止市井之民拍案叫绝，江湖行人拔刀相起，却不能代那故事中主人公倒一杯酒，以示敬佩之情。
　　 流浪先生来这落城已经九十八天，很多人都知道，明天流浪先生就要离开，他从来没有在哪一座城待的时间超过百日，至于将会在哪座城落脚，却无人得知。
　　 也曾有人问，先生他日往何处去？
　　 流浪先生敲着手里的扇子，笑道，再见时，别来无恙。
　　 再见时，别来无恙，便是有缘。这时候流浪先生眼里也会有一丝期待，或是沧桑。
　　 没有人知道流浪先生明日将会流浪到哪里。可是有人期待也有人仇恨，市井之中，也有江湖。流浪先生一到城里，落脚于哪座茶楼，这茶楼生意必定兴旺，茶客络绎不绝，其他茶楼随之生意冷淡，甚至无人问津，试问如此境地哪家茶楼能不垮？
　　  
　　  
　　 2
　　  
　　 这天下午，大铜除了扔掉一个烧饼之后如往常一样来到茶楼，坐在一偏僻之处，静静喝茶。他面貌粗糙，不修边幅，似那街边混混，浑身却散发着正气，不好品茶，却喝得认真。
　　 只是这天，大铜手里抓的细刀力度增加了不少，眼神留在那些其貌不扬的人身上。一个拿着一把剑的黑衣男人坐在大铜隔壁，目不斜视，安静喝茶。还有一个年老的和尚，桌子上的茶已经冷了，可是他依然闭着双眼，手里的佛珠不停的转动。其实大铜看不出什么，却感受到了这份弥漫的肃杀，这份肃杀大部分集中在一位身穿黑衣男子身上，大铜看到却不由眼角一跳。
　　 流浪先生犹然不觉在茶楼上座说书，故事里的绝妙之处依然令人向往，心绪随之飞扬。在时间的长河里漂泊着，在别人的世界里沉沦着，却不知道自己的世界里会有怎样的风景。
　　 茶楼里时而人声鼎沸，时而惊起四座，时而黯然音落，似乎忘却了这是流浪先生的最后一场说书。不管他们记不记得，这些都只不过是一场注定相忘的江湖。
　　 突然，门口走进来一个女子，三十岁模样，一身青衣，一身干练的装束也遮不住她的妩媚，犹如那罂粟花中的莲。四周窸窸窣窣响起几声咽口水的声音，然而接着又响起一阵惊吸声。有眼光又胆小的人早就已经别过脸去，不再看着这个尤物。只有拿着剑的黑衣男人一直盯着，只是双眼微眯着，流露出一丝危险的目光。不是盯着青衣女子的身体，而是盯着她脸上的，那是什么，似乎一只活生生的蝎子，爬在青衣女子的左脸上，盖住了大半边左脸，在光芒的反射下，一丝丝凌厉和妖艳的红色光芒在闪耀。就是这半张脸，吓住了整座酒楼的人，没有见识的人被吓住了，有见识的人认出了青衣女子的身份，被吓死了半颗心。
　　 青衣女子进门后看了拿剑的黑衣男子一眼，然后目光转为寻找茶座，然而满堂并无虚座。青衣女子不以为意，随意走向床边一个座位，她还没到，茶座上三个江湖侠士模样，便脸色剧变，匆匆离开，让开座位，然而这一切居然都没有被有见识的人笑话，只是觉得他们庆幸，只有那些初出茅庐的侠士或者市井之民，为女子的霸道大放其词，却被旁人立马捂住嘴巴，或被不屑的道了一声“找死”之后，这才纷纷冷静下来小声请教其缘由，不久之后似乎大部分人都明白了这是江湖里有名的魔女，便纷纷安静下来听书，再也不敢如之前放肆任为。
　　 此时只剩下流浪先生低沉的声音，他讲到：
　　 蛮虎将军率七十万大军拦在三峡谷，欲与敌军一决生死，然而敌军却有百万大军，那数十万铁蹄踏在三峡谷平原上奔来，万骑扬尘，粉碎了所有的摆兵布阵之法。虽然敌我悬殊，但是蛮虎将军依然率军拦在战场前线，奋勇杀敌，浴血直前。最后敌军前进不得，敌军统帅无奈只能下令集中精锐之兵围杀冲在前线的蛮虎将军。那一战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虽然蛮虎将军这边溃不成军，然而却把敌军拦在了三峡谷外半月之久，这令敌军统帅感到非常耻辱，那也是一个骄傲的人啊，直到蛮虎将军杀到那敌军中之时，才发现那敌军统帅居然是一个二十几芳龄的女子，一身紫红色的战甲显得她英姿飒爽，她哈哈大笑道：“蛮虎，你跑不掉！”
　　 那一战之后，蛮虎真的跑不掉了。他的心完全系在了那紫红色的身影身上，很久之后，他和她在战场上再次相遇，他才知道她的名字，荼小蘼。
　　 她豪爽笑道：“蛮虎，别来无恙。”
　　 蛮虎将军看着荼小蘼，不觉暗中升起一股争锋之意，他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输在一个女子手上。
　　  
　　  
　　 3
　　  
　　 那年，三峡谷。
　　 蛮虎将军穿着粗气，手中的长枪沾满了鲜血，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敌军的，鲜血顺着他握着的枪杆流下，落到地面，再从地面流到她的脚前。
　　 她哈哈大笑道：“蛮虎，你跑不掉。”
　　 蛮虎喘着气，语气很平静，“但是我的兄弟们跑掉了。”
　　 这句话说得她一怔，带着疑问道：“你不要命的向前冲杀，就是为了挡住我们的脚步，为你的那些败兵断后？”
　　 蛮虎听后一怒，欲脱口而出：那是因为留下更多的人，来日再斩你们。可是他看着她的面庞，却如何说不出口。但是他显露的怒容却被她看到了，她笑道：“怎么？你不服气？”
　　 不等蛮虎回答，她傲气说道：“蛮虎啊蛮虎，我今天就用和你们这些败将一样几百的兵力，咱们来一场对战，你赢了，我放你走。”
　　 她的副将立即上前劝道：“将军，您如何……”
　　 “不必多说，我自有安排。”
　　 “可是……”
　　 “退下，这几百残兵败将还能翻起什么风浪？”
　　 她脾气起来了，雷厉风行，片刻之后，一队几百人的兵马出列，四周腾出了足够的场地。
　　 “休息够了就起来吧，蛮虎，让我看看你这大名将有什么能耐，竟能让无数兵马闻风丧胆。”她想起之前蛮虎冲过来，己方兵马凌乱的模样，不由瞪眼喝道。
　　 “好，我会让你知道的。”蛮虎站起来，挺直了腰杆。“今日我不幸落入你手中，他日你若落入我手中，我还你一命。兄弟们，杀。”
　　 “我的命你还不起。”她说得对，蛮虎不解，却很久之后才明白这句话，不等蛮虎多想，她拔出手中的黄金剑，喝道：“摆阵，全力攻杀。”
　　 她毫不留情地下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蛮虎在最前方瞪着双眼冲过来的模样，她的心不由得颤动了一下。
　　 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这里没有花，风中也带着血腥，到处都是残肢乱血，她想说些什么，最终也没有说出口。就像士兵们挥起的刀剑，奋力砍下，很难收得回，或者根本收不回。她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那仿佛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的公主。
　　 当他的枪头定在她的脖子上的时候，她才恍然醒过神来，似乎过了很久，久到她的士兵已经败逃。
　　 他的枪尖滴了血，静静地看着她，喉咙里蹦出来沉重嘶哑的声音：“我知道，这次我败在你手上了，可是你给了我一个机会，可是战场无情，这个情我会还给你。”
　　 他说完就率领着剩下的残兵伤员，一瘸一拐的离开，给她留下了一个完全没有防御的背影。此时如果她把手中的剑朝蛮虎后心刺去，蛮虎绝无生还可能。可是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奇妙，信任完全无须说好。
　　  
　　  
　　 4
　　  
　　 关于时间，有些人不愿意去数着时间，数着日子，也会觉得过了很久。
　　 在一座飘飞这一个大大的“虎”字的军营里，那里的士兵身上还带着伤，他们身上，依稀可以看到刀光剑影的战场，尸山人海的战场，战场里有权利，有最原始的欲望，有无穷的杀戮，也有真挚的情感。
　　 他们既渴望着战争，拼着最后一分力气，或许就会攒够军功，加官进爵，位高权重，是每一个士兵的梦想；然而战争过后，他们又想着如果没有战争，这一切都是多么美好，不用死那么多人，不用舔着刀尖过日子，不用每次战斗过后就像获得了重生一样；他们可以回到家乡，好好的娶一个姑娘，好好的过日子。可是战场的无情不允许他们想起这些，这些柔情会磨掉他们的杀气。于是他们这些最底下的士兵，在每次战斗过后，会聚在一起比着谁斩杀的敌人最多，谁走了狗屎运在刀剑刺进身体里活了下来，谁被砍掉了胳膊、大腿，谁再也回不来了。军中禁酒，却禁不住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见不到明天太阳的人，他们肆意的在军规底下喝着酒，看着明月，忘掉了昨天的厮杀和鲜血，忘掉了明天的战斗，忘掉了藏在心底的柔情与和平。
　　  
　　 “要……我说啊，上……上次，我们就……就该追杀过去，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可……可惜啊，我才砍……砍了二十九个头，真真不够瘾……”
　　 “行了吧大铜，要不是我拉着你，即使你是将军卫军，你也早躺在那边了，你还能回来？把酒拿过来，感谢我。”一个士兵哈哈大笑道，做出欲抢对面的大铜手里的酒壶。
　　 大铜红熏着脸，双眼眯得似要睡着，却摇晃着脑袋，“不不，说真的，我们真……真的快要赢了，将军为什么……为什么要退军……”
　　 “大铜喝多了，别让他乱说话。”有人劝说道。
　　 “其实大铜随将军闯南走北，看到将军这样他也难过。”一个士兵沉声说道。
　　 吵吵闹闹的帐篷里突然安静下来，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大将军！”
　　 所有的人都看向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蛮虎将军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醉死过去的大铜。他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然后叹了一口气就走出去了。
　　 蛮虎将军走在军营里，听着其他帐篷里传出来的酒令声和战士们的谈话声，四处无人的时候，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落寞和不甘。他身为一军统帅，带着兄弟们出去是为国杀敌，建功立业的，然而只是为了他一己之情，他便放弃了兄弟们的功名。说是抛弃也不为过。
　　 自从那一战，他败得很惨之后的那一战，他败倒在荼小蘼的黄金剑下，却在荼小蘼一言之战下捡回了一条性命，后来他也没有意料到，从此他和荼小蘼就纠缠上了。之后大大小小战，他和荼小蘼在战场上的博弈不相上下，各自有输有赢，各有所长，战术频出，却奈何不得彼此，两人之间大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意味，却又惋惜是在敌对的阵营中，可是若不是在敌对阵营，也就没有这样对战的机会了。
　　 战争结束了。再也没有这样时刻紧张的心情了。
　　 蛮虎将军清晰地记得上个月的那一战。
　　 在两国边境，三军对阵，决一胜负。那场面百年难得一见，那一战才是真正的血流成河，昏天暗地，不见日月。他站在高塔上，望着对面黑压压的大军，面色从容而认真，而彼时他在想，或许这一战后就再也和她没有交集了。然而时间没有待他多想，顿时军鼓在震荡，军旗在挥舞，号角响彻三军，他却看不到她，就如那一朵开在三峡谷底的山茶花，你没有注意的时候，开在你的面前，你再想看的时候，却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