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上泉(光影·散文)
我始终记不住我的大姨和杨奶奶谁的年龄大,也记不住谁比谁大一岁,大姨和杨奶奶都是小脚老太,都颤颤巍巍的,但都长寿。
我小的时候在姥姥家常常见大姨。
大姨裹着小脚,小脚就像长把葫芦的稍被捏进尖尖的莲瓣里。小脚不能走远路。每当姥姥、姥爷过生日,就有大姨家表哥用木头独轮车推着大姨翻过一座大山梁来祝寿。从鸡叫一遍就开始启程。大姨的家是三十几里外的一个村子,村子因为有一眼深水泉眼,村子便以泉命名。
我自小就听母亲说大姨家住在泉眼边,泉边是竹林,竹林边是荷花塘。泉水常年喷涌,竹林竿长叶绿,荷花娇艳欲滴——这是母亲对大姨居家的描述。
我很盼望着去大姨的家,去看传说中的泉,据说每个泉眼都有神灵看护,上接天河,下通东海。
大姨说,她出嫁时姥爷借了邻家的一个毛驴,驮上她牵着毛驴送到婆家就回去了,直到一年多后有了孩子姥爷才来看过她。大姨还说,无论在哪家都是日日离不开锅台灶间,只是从这家到那家,起初有点想家,后来什么也不想了。我没见过姨夫,姨夫很早就去世了,大姨也是守了大半辈子寡——这是后话。
我终于在某一年里来到了大姨的家。
大姨家果真就在泉边,石墙石院,墙头外即是传说中的泉。老远就听到哗哗水声,泉东竹子是江南翠竹,比我家的竹高而粗壮。泉水经过荷塘,顺着河床由北流向南,再曲率拐弯地向东流进沂河,最后入海。走近泉边,看到两个方池,泉眼就在北面方池正中,咕噜噜的泉水正从泉眼里涌起,水头高出水面许多,水花沸腾处仿佛随时会有水兽腾空飞出,携带一道灵光。那时正是夏天,把脚放进泉水涌出的水道里,扎凉扎凉。
大姨家从来不烧热水,也从不泡茶叶,大姨说,泉眼就是她家的水缸,渴了抓起水瓢从水道里舀起水来就喝,冬暖夏凉。
大姨夫当过兵,打莱芜时参过战。
冰天雪地里哪里有枪声就奔向那里。长途奔袭跑炸了肺子,接着卧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地打伏击,让寒气入了内里,常常吐血,部队开了介绍信,批准他回家参加生产。大姨夫回家不久就去世了,那时大姨三十多岁。
大姨这几年常说起姨夫往日的事情。母亲说,老人开始怀念去世的人了自己离世也就快了,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是真的。
那年我又去大姨的家,大姨又说起往事:村干部送信来,说你们去送送自己的亲人吧,当兵的要开走了。大姨就颠着小脚,快中午的时候终于赶到了县里。县里招待军属,大姨夫说,你可吃顿饱饭吧,一个劲的让大姨快吃。
大姨回家后日夜做军鞋,她是深深的念着当兵的人啊!一捆捆的军鞋送往前线,也许会有一双能穿到丈夫的脚上。大姨年轻时不漂亮,一脸的麻疹坑,可姨夫对大姨非常的疼爱。姨夫去世后,撇下一儿俩女。姨夫临终时嘱咐,一定要把儿女拉扯大,还说,我家是有功劳的人,国家不会不管她们。
上初中时一个的冬天里我又去了大姨的家。
天入三九,我惊怵着严冬的寒冷。大姨年龄大了,又是孤单一人,也许会更冷。母亲给我一点钱,要我在学校里买菜吃。我省下来攒着,买了一个热水袋,给大姨送去。大姨的石头屋子黑咕隆咚的,当门里,盆头,瓢岔,乱摆在地下。床上,席子破了边儿,漏出铺床的烂草,只有一张薄褥子油渍光光的。
我又去看了大姨家院子墙外的泉,冬季枯水,水位下降,水道里已没有水流溢出。光滑的冰溜子包围着方池,有淡淡的热气聚拢在清澈的水面,似一杯飘渺着雾气的清茶。
风烛残年的大姨,身边只剩下了这眼日夜不息的泉。
几年后,又见到大姨时,大姨还能自己起来坐在石头院墙的门口。
大姨也还一直保留着姨夫的“复员证”——一张发了黄的缺边少沿的纸。大姨说,日子过不下去了时她就拿出来看看,心里苦闷了就唱仅仅会的一段顺口溜——
识字班会长刘美征
艰巨的任务都完成
千根线万针缝
嫂子把那鞋做成
妹亲手把鞋送给刘伯承
李春玉(大姨的名字),真不善
白天黑夜你都干
你做的鞋子发前线
主力军穿上又跑又能端(奔跑的意思)
端上鬼子杀鬼子,端上汉奸杀汉奸
鬼子汉奸全杀完,把革命的红花戴在妹子的胸前
……
这些年里,表哥表姐们一直在找有关单位。有关单位回复:哪怕是在文件里能找到一句关于照顾那时军烈属的规定,国家就给补助。
大姨啊,已经吃不进任何稍硬的饭食了,能给照顾又如何?
在去年的冬天,我们又去看大姨,大姨从被窝里伸出骨瘦如柴的胳膊,指给我们看;在颜色黑黑的一张木桌子上,有一个用吹塑做成的大桃子,下面的底座写着“长寿百岁”的烫金字。大姨说,国家终于想起她来了,这是政府人员送来的。
大姨啊,在今年春天去世了,享年九十八岁,够不上流芳百世。
而我,只能擦一擦眼泪,写下几行干干巴巴的文字为祭。
感谢支持山水光影征文,问好岩石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