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丈夫回来之前，她正在收拾屋子，这不过是为了找一件事做，她干得三心二意，手里的抹布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不停地擦。茶几是玻璃制的，本来并不脏，光亮得像一面镜子。她擦的是自己的影子，反反复复，总是擦不去。
　　 丈夫敲门时，她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停下来，身体也随之停下来，有几秒钟，她一动不动，保持着擦拭的姿势，就好像家里新摆了一座怪异的雕塑。丈夫又敲了几下，好像还喊了她的名字。她没去开门，背对着房门，擦电视柜，擦得很用力，就像是在给电视柜搓澡，一层一层的皮屑，在她的心里不断地脱落。
　　 “你在家？”丈夫把钥匙扔在鞋架旁的角柜上，语气里有些埋怨。
　　 “嗯！”她手上还在忙着，没做任何解释。
　　 丈夫也没追究什么，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她背对着他站在电视柜前面，觉得应该再说点什么，但一时却又找不到要说的话，那些话好像突然冻成了冰，一句也流不出来了。她心里有些着急，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热汗，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一句：“回来了？”
　　 “嗯！”丈夫的声音显得很疲惫，好像随时都准备睡着似的。每次下夜班回来，他总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
　　 虽然并不抱什么希望，她还是把脑袋偏了偏，等着听丈夫下面的话，这么做有些虚张声势，她是盼着丈夫能打破沉默，哪怕是几句废话，讲两个一点都不可笑的小笑话也好。让她失望的是，丈夫什么也没再说。她有些埋怨丈夫，为什么他偏偏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呢？她也有些责怪自己，不是正盼着他回来吗，为什么见到他人了，反而慌作一团呢？
　　 屋子里静得有些可怕，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像打鼓似的，跳得很快，一下连着一下。她意识到自己必需说话了，说出关于钥匙的事，否则，她的心很可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啪嗒一声落到脚下瓷砖铺成的地面上。
　　 她稍稍转过头，偷看一眼丈夫，他还在抽烟，一缕缕烟雾从手边、嘴角、鼻孔里扯出来，纠缠在一起后，像云絮似的升浮到棚顶上。她没有想起多次警告过丈夫不要在客厅里抽烟的事，心里转着的总是这么几句对话。
　　 “你爸手里的那把钥匙，咱还是要回来吧！”
　　 “为啥？”
　　 “不太方便。”
　　 “咋不方便了？”
　　 “从外面回到家，突然看见屋里有人，我会害怕。”
　　 “笑话了，一共三把钥匙，不是你，就是我，要不就是咱爸，都是家里人，你有啥好怕的？”
　　 “我……你爸……”
　　 每次对话进行到这里时，她都会张口结舌，不知下面的话该怎么说。那些话像锋利的冰碴儿，就卡在她的喉咙口，往下咽，往出吐，都刺得她钻心的疼。她想忍耐着靠自己的能力把冰化掉，它们反而长大起来，冒出的寒气让她凉彻心肺。
　　 她双手使了好大的劲按在电视柜上，希望自己能果断一点儿，但没能如愿，双腿反而抖了起来，接着浑身上下都跟着抖起来。无意之中抬起头，她的目光碰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幅油画，猛然想到挂这幅画的钉子正是那个人钉上去的，心里就一阵吃了苍蝇般的恶心。丈夫已经抽完了烟，眼睛眯缝着，开始打盹。
　　 她咬了咬嘴唇，不能再拖下去了，很突然地转过身，几步走到茶几前面，但近距离面对丈夫那张疲惫的脸时，她的勇气又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了。丈夫睁开眼睛，愣愣地看了看她，她赶忙弯下腰，假装擦茶几，手在玻璃面上走了几个来回后，才忽然注意到，自己的手里根本就没有抹布，抹布被她扔在了电视柜上。她想转身走开，丈夫却突然开口了。
　　 “待会儿你去咱爸家一趟，他今天早晨出门了，猫没人喂。”
　　 “我不去，凭什么？”这话她是在心里说的，她的火气已经冲到了脑门上，但什么也没有说，反而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丈夫叹口气说：“小力又惹祸了，在外面砍了人，这小子，早晚得把他爷逼死。”她没接丈夫的话，在心里恶狠狠地想，死了才好，死了清净。
　　 “我说，你想啥呢？”丈夫似乎发现了她的反常，问了一句。她被丈夫的问话吓了一跳，身体抖了一下，赶忙摇头否认。
　　
　　 二、
　　 走出家门，来到大街上后，她就在心里狠狠责怪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就着丈夫的话碴儿把事情说出来呢？这次错过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有机会。而那件事不说，就始终是扎在心里的一根刺，拔不出，忘不掉，稍微一动，就会尖锐地疼一下。
　　 刚一打开门，猫就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喵喵地叫着，顺着她的两条腿往她的身上爬。她把猫抱在怀里，坐到沙发上。这只猫浑身长着雪白的毛，她平时也非常喜欢。猫撒娇地依偎在她的怀里，用后背拱她的乳房，还伸出舌头舔她的脸。她猛然想到，这只猫每天也会对那个人做同样的动作，立刻就一阵恶心，一挥手把猫打到地上，咬牙切齿地骂一句：老流氓。猫猝不及防，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它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站起身，拎着装鱼的袋子去阳台，把鱼倒进了猫食碗里。
　　 猫嗅到鱼腥味，立刻窜进了阳台。她关上门，把猫拦在外面，坐回客厅的沙发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婆婆的遗像上。如果婆婆还在就好了，她会把昨晚的事告诉婆婆，婆婆肯定会处理得很好，好得就像那件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婆婆像她的妈妈，也像她的姐妹，常常会拿她开玩笑，也给她出主意。那么好的一位婆婆，如今已经变成了墙上的一幅照片，虽然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但却再不能听她说话，更不能再给她出主意了。
　　 她的目光从婆婆的遗像移开，忽然就撞到了那串钥匙上。钥匙挂在一颗钉子上，有五六把。她的手向钥匙伸过去，打算把自家的那把钥匙摘下来。一根手指已经碰到了钥匙串的铁环，她又忽然停下来。如果那个人发现少了钥匙，去问丈夫呢？丈夫不明就里，一定会来问她，到时候她该怎么解释这件事？难道，她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从此以后自己的家门再不允许那个人踏进一步了吗？
　　 面对这些问题，她心乱如麻，解又解不开，更没有勇气一刀斩断。有一瞬间，她把手慢慢收回来，几乎放弃了拿走钥匙的打算，但她的眼前突然又闪过了昨晚的场面，她心一横，把钥匙串拿下来，摘下了自己家的那把钥匙。
　　 猫已经吃饱了，想着回到屋子里，正用爪子挠阳台门。猫挠得坚忍不拔，一下一下，仿佛都抓在她心上。她紧跑几步，把门打开。猫快活地叫一声，又要往她的身上爬。她急忙躲开，慌张地从屋子里跑出来。关上门后，猫还在屋子里不停地叫着，声音凄惨哀怨，好像是对过去美好生活的追忆和呼唤。她觉得自己就像这只猫。
　　
　　 三、
　　 回到自家门口，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时，她有些恍惚，昨晚那个人就是这样，转动着钥匙，打开了这扇门。而那件让她坐卧不安的事，就躲藏在门背后。
　　 丈夫还没有醒，发出均匀的鼾声。看一眼熟睡中丈夫的脸，她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怨恨，做出那件事情的人，正是他的亲爹啊，而他却半点都看不出她的心事，更不会给她什么安慰。这种怨恨让她下了决心，一会儿就把昨晚的事情说出来，她要像甩开一个包袱一样，把那个重负推给丈夫。
　　 卧室里传来儿子的喊声。
　　 她走进卧室，儿子坐在床上，冲她张开两条胖乎乎的小胳膊，口齿不清地喊妈妈。她把儿子抱在怀里。立刻被一股甜甜的奶香味和软软的温暖包围了。儿子身上的味道这让她的心稍稍舒服了些。儿子忽然在她的怀里喊了一声爷爷。她愣了愣，一时没明白儿子的意思。儿子的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冲着卧室的门口喊：“爷爷，爷爷，我还要和爷爷捉迷藏。”她这才明白儿子的意思，心里顿时冒出一股火气，一下把儿子推倒在床上。
　　 昨晚，那个人用钥匙开门时，儿子已经睡着了，她倒在客厅的沙发上似睡非睡地看电视。每当丈夫上夜班，她都会失眠，就像陪着丈夫一起工作似的。有一刻，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没有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等她突然醒来时，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她吓了一跳，但很快放松下来，很随意地喊了一声爸。那时候，她还一点儿都没想到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
　　 大约就在五六分钟后，那个人在后面抱住了她。她是在情急之中冲进卧室，抱起儿子的，不是想拿孩子当挡箭牌，而是希望儿子的出现能让那个人恢复一些理智。在她抱着儿子躲闪时，孩子从梦里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随口喊了一声爷爷。正是这一声喊，让那个人退怯了，仓皇地逃了出去。儿子也完全清醒了，问她刚才爷爷在干什么。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搪塞一句，“爷爷在和你捉迷藏。”
　　 倒在床上的儿子愣了片刻，似乎在想发生了什么事，紧接着咧开小嘴，发出委屈的哭声。边哭还边喊着，“我要爷爷。”她一下慌乱起来，急忙去哄儿子。
　　 丈夫还是被儿子的哭声吵醒了，在客厅里问了一句。鬼使神差般的，她回答说没事。突然之间，她又失去了把事情说出来的勇气，反而感觉自己像做了贼似的难堪。丈夫走进卧室，把儿子抱进怀里，又亲又咬。看着他们幸福的表情，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如果真说出那件事，丈夫该如何对待那个人，儿子以后还怎么去面对爷爷呢？
　　
　　 四、
　　 午饭她做得一点都不用心，一盘炒蒜苔盐放多了，吃一口苦咸苦咸的，一盘烧芸豆又忘了放盐。丈夫指着蒜苔开玩笑，打死卖盐的了。
　　 电话就是这时响起来的。丈夫嘴里还嚼着一口饭，拿起话筒喂了一声，然后就握着话筒呆住了。丈夫的嘴张着，不说话，也不动，没有咽下的饭粒和菜就在里面含着。她觉出异常，问怎么了。丈夫手里的话筒啪嗒一声落在柜子上。旋即，丈夫突然几步冲进卧室，从床头的柜子里抓出一把钱，就往门外闯。她的心里越发紧张，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丈夫打开房门后，总算说了一句，“接小力回来的路上，咱爸出了车祸，我现在得去医院。”她还想说点什么，没等开口，丈夫就冲出了门。她愣在门口，望着敞开的房门发呆。儿子跑过来，拉她的手问：“妈妈，爷爷怎么了？他还能和咱们一起捉迷藏吗？”
　　 她关上房门，把儿子抱在怀里，脸埋在儿子的脖颈后，悄悄地流出了眼泪。她不知为什么会哭，是窃喜还是悲痛，眼泪就是流个不停。儿子转过头，用一只小手给她擦泪，嘴里说：“妈妈不哭，妈妈听话。”
　　 丈夫走后，她一直心神不宁。得知那个人出车祸的消息时，有一瞬间，她的脑子里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念头，这是天谴，是报应，是罪有应得。但很快，她就惴惴不安起来，怪自己心肠狠毒，她甚至想，会不会正是因为自己的诅咒，才发生车祸的？
　　 丈夫一直没打电话回来，她想给丈夫打个电话，问一问情况，几次手落到话机上，又缩了回来。时钟指向五点时，她抱起儿子出了门，直奔自己的父母家，把儿子托付给母亲后，就急急忙忙往医院赶。
　　 走在住院部长长的走廊里时，她忽然有些犹豫，在心里问自己，现在，真的有勇气去面对他吗？如果见了面，双方会不会都觉得无比尴尬？脚步不由得慢下来，心也开始剧烈地跳动。几十米的走廊忽然就被拉长了，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但她没有停下来，还在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走廊好像突然浮了起来，变成了一条悬空的通道，不时从身边经过的人，离她非常非常远，就像处于不同的时空之中。她的脚下软绵绵的，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云朵上，她走得像梦游一般。
　　
　　 五、
　　 丈夫的喊声把她从梦游中唤醒。她停下脚步，猛然抬起头，见丈夫正愣愣地看着她。仅过了半天功夫，丈夫似乎一下老了许多，身体萎顿，脸色憔悴，双眼通红，脸上还挂着泪痕。她没有说话，怔怔地看丈夫。丈夫把目光移开，冲她摇摇头。一个小护士手拿一瓶盐水，一阵风似的刮过来，经过他们身边时，语速很快地问：“305床醒过来没？”丈夫又摇摇头。护士推开门进了病房。
　　 丈夫不停地抽烟，她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发呆。墙很凉，一股股寒气传进她的身体里。沉默了好一会，她总算想起来，问：“还没吃晚饭吧？”丈夫摇摇头。他们一时又都不说话。病房门突然打开，大伯拿着手机走出来。看到她在，大伯点了点头。放下手机，大伯说，肇事的司机找到了，交警队让他们赶快去一趟。丈夫走出十几步后，回头看了看她，冲病房的方向指了指。
　　 丈夫的意思是让她进去照顾那个人。她想把丈夫喊住，但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即便喊住了丈夫，她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丈夫和大伯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在病房门口犹豫不决，不知道是不是该走进去。踮起脚尖往病房里看了看，目光能够看到的三张床上，躺的都不是那个人，大概他在靠近走廊这一侧的床上，正处于视角的盲区中。她忽然想起刚才那个护士的问话，那个人应该还没有醒过来，她轻轻推开门，走进了病房里。
　　 和她想的一样，那个人正墙边的角落里。她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过去，好像是怕把那个昏迷中的人吵醒。那个人双眼紧闭，脑袋上缠着纱布，脸惨白得像一张纸，显得无比苍老。病床的两侧，各有一个吊瓶支架，三根输液管垂下来，分别连接到那个人的左手和右手上。她没有坐到靠近那个人旁边的椅子上，站在床脚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忽然产生了错觉，好像自己正身处于一场梦中，如果能一下子醒过来，眼前的事情还有昨晚的遭遇，是不是都能统统扔在梦中呢？这一切来得真的太突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