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梦
断烟离绪,缘愁万缕,不辞镜里朱颜瘦;繁华落尽,相思难表,十年一梦最凄凉。
一
今日因不小心打翻了一碗饭,师父罚我晚饭后把后院打扫干净,小慧在一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小慧比我大几岁,从我记事起,她就和我形影不离,可是我们两个却截然不同,经常听到师姐师妹们说小慧仿若湖底的尘泥,整天板着一张又黑又臭的脸。
可自从大家亲眼看到小慧徒手捏死一条意图袭击她的青蛇后,就没人敢再说这种话,连背地里说也不敢。
因此我特别怕她。
然而这尼姑庵里,唯我们两人留着长发,其他皆是剃发过,货真价实的尼姑,这让我觉得和她还是有点惺惺相惜之感,只是小慧不领我的情罢了,她一个小姑娘家整日眉头紧锁,跟在我后面,着实让我烦恼。
于是在打扫完后院后,我借口上茅房,躲了她,从后院的小门悄悄溜出去玩儿。
后院出去就是后山,往山上爬几级石阶,绕过一片竹林,豁然开朗的是一条瀑布,虽不壮阔,也别有一番韵味,瀑布落入之地形成深泉,此泉自山顶蜿蜒而下,状如小龙升天,称为龙泉,是以,我居住的尼姑庵名为龙泉庵。
我常爱来这里玩,因为小慧身子有见不了水气的陈疾,这里湿气太重,她自是不愿过来,所以每次来这里,没有约束,我一个人玩儿的很开心。
坐在泉水边,抬头看着月亮,再过几日就是十五,月亮也会变得圆满,一想到此处,不觉伤神。
倒不是因为晚上师父罚了我而难过,而是我想起尚在幼年时,每每哭闹要爹爹和娘亲,师父就会告诉我,等我过了十六岁,我的爹爹就会来接我。
可眼看马上就要十六了,我的父母却没有一点要来的征兆。
贤文师姐白天还指着我鼻子说:“你父母不要你了,你早日剃了头发和我们一样才是正经。”
贤文师姐的意思是要我绝了回家的念头,安心在这里做尼姑,可我连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就算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好歹也得知道是哪里的石头缝吧。
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我站起身,谁知脚下一个趔趄,“哗啦”一声掉进了水里。
这龙泉说是泉,却从未有人丈量过泉水深几许,如今我掉进来了,竟然还有空感叹,原来这泉水竟如此深不可测。
下一秒,水就呛进了肺里,窒息的感觉猛烈袭来,我根本没来得及挣扎,就晕了。
朦胧中,有一束银白色的光穿过深绿色的泉水,直直冲向我,那光很柔和很温暖,
在这恰如以太般虚无的光线中,我彻底失去了知觉。
我第一眼看到子苏的时候,就知道,从今往后,如身边没有此人,我无法再一个人安然苟且于世间。
我吐了两口水,如果那个时候我知道子苏一直在旁边瞅着我的话,我一定会把那两口水咽回去,可时光难倒流,我就这样边吐口水,边眯着眼睛瞅眼前的人。
我是见过男人的,山脚下李大叔刚串门回来的小儿子,就长得很俊俏,但和眼前这位相比就差了五个山头的距离。
他就盘坐在我面前,身上是淡蓝色的宽袖长衫,他的皮肤如同白玉,似乎散发着象牙白的光辉,他的眼睛就如同这深不见底的泉水,不似凡人。
我情不自禁,向他伸了伸手,想问公子是何方神圣,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又咳出几口水,隔着朦胧的光,似乎看到他皱了眉头,却伸手来拍我的背,我心里甚喜悦,因为这皱眉头的样子也颇为迷人。
他为了救我身上湿透了,看我缓过来几口气,遂转身找干草生火。他说:“我叫子苏,这么晚了姑娘怎地只身到这里来?”
我的身上还裹着他的衣衫,听到他的名字高兴地眼里眉里都是笑,我说:“我叫清蝉,水旁清,蝉鸣声声的蝉。”
他笑了笑:“清蝉,是个好名字,很衬你的模样。”
我就在一种名为喜悦的情绪中,进入了梦乡,梦里子苏站在一片黑暗中冲着我笑,我朝他走过去,却怎么也接近不了他的身体。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一个眨眼,这个黑暗的世界,只剩我一人。
我一下惊醒,却发现自己躺在龙泉旁边的石头上,身上裹着那淡蓝色的罩衫。
二
一夜未归,又耽误了晨课,师父的脸色很差。
我跟师父解释我掉进了水里,被一个俊朗少年救了,师父却不信,一口咬定是李大叔的儿子小李把我拐了去,说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同小李疯玩儿,下令以后不准再见小李。
我想狡辩,小慧在后面偷偷拉了我一下,我才住了嘴。
师父又罚我今日的佛经要抄两遍,菩萨才能宽恕我所犯的罪恶。
我木讷地应了,心里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罪恶。
在这里我和别的尼姑不一样,我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抄佛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抄。
可今日抄经时,我总是想起子苏。师父说抄佛经最忌讳心绪不宁,如今我一直心绪不宁,还满脑子一个男人,那么这抄经就算是忤逆了师父的教诲。
我并不想忤逆师父,所以放下笔,决定去后山,虽然我不知道后山哪里有那样一个山洞,但想必离龙泉也不会太远。
谁知道却碰到了小李,小李他爹老李是砍柴的,我们尼姑庵一群弱不经风的小女子,别说砍柴了,拾柴火都拾不动。况且要养活这么多人,需要大量的柴火,所以和老李达成协议,常年从他们那里订购。
上回和小慧去付柴钱,正碰上这小儿子回来,据说一直住在亲戚家,数月前才接回来。
他初见我的时候,似有失语,半响终于说道:“没想到尼姑庵还有这么好看的小尼姑。”
我翻了个白眼:“我不是小尼姑,我爹以后还会来接我回家的。”
他又笑:“生得那样美艳,脾气却不小。”
后来他有事儿没事儿总找我玩儿,因我毕竟不是出家人,师父对此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李花点子多,为人又仗义,和他相处倒是很愉快,只是遇见抓到一只兔子,究竟归谁的问题,会大吵一架。
结果当然是归我,只因小慧在他面前活动了一下筋骨,小李便笑嘻嘻地将兔子奉上,他领教过小慧的拳脚,很是后怕,我也笑嘻嘻地拿回去养。
如今那兔子已经长很大了,又肥又多毛,整天不是吃就是拉,满院子跑。
可我心里有事,今日看他嬉皮笑脸在我面前晃,很是烦心。
我背过身,没好气道:“我师父说不让我见你!”
他转到我正面:“为什么?”
我抬头看天:“不知道,反正就是不让见!”
他露出一种诡异的表情:“莫非是怕你喜欢上我?”
“喜欢?什么是喜欢?”我终于肯正眼瞧他。
“喜欢一个人就是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心跳加快,想看他又不敢看他,见不到他的时候心慌慌的,茶不能思,夜不能寐,眼前总是他的影子。”
这个时候我终于知道,我喜欢子苏,只见了一面我就非常非常喜欢子苏。
我有些惆怅:“那我还真是喜欢上了一个人。”
小李又凑上来:“是不是我呀?”
“不是!”然后我抓了一把石子,一颗一颗往泉水里扔。
小李在我身后疑惑:“那是谁?不会是张屠夫家的小子吧!你眼光也太差了些!难道就因为他长得比我壮?”
我不耐地摇了摇头:“我喜欢的人自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他眉宇不凡,谈吐文雅,这荒野山村竟有这种模样的公子。如果不是他把衣服留给了我,我还疑心是梦,连他的名字也好听的紧呢,叫子苏。”
说完这些,我觉得此时的小李与往日的小李很是不同,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麻花,沉思了一会儿过来问我:“子苏?你在哪里见到这个人的?”
我就把事情详细同他说了,谁知道他听完之后一语不发,沉默良久,也没理我,就下山了。
这一晚,后山从来就没有这样热闹过。
漫山火把封锁整个山峰,尼姑们被士兵的吵嚷声惊醒,贤文师姐告诉我们,后山来了一大群凶神恶煞的士兵,说是要找一个顶要紧的人。
我心头一惊,细细一想,莫不是来找子苏的?
不顾小慧的阻拦,慌里慌张地跑出去,他们果真押了个人。
我大声喊了他一声:“子苏!”
子苏苍白着一张脸,被两个人粗鲁的拿刀押着,我想去救他,却被很多人拦着,我疯了一样地叫:“子苏子苏!”
“放开她。”一声低低的呵斥,我一惊,面前的黑马上坐着一个人,身着戎装,气度不凡,全然不似平时和我玩闹的模样。
我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满脸不可思议:“小李……”
旁边有人喝我:“大胆!见了太子竟如此无礼!”
他竟然是太子,这时我才看清楚他腰间的佩剑,举国上下,只有太子扶余会在剑鞘上镶进绿色宝石。他并不是什么小李,他来这里只是为了抓人的。
我全然明白,是我害了子苏。
我只记得那晚的花瓣落了满山,子苏在满身伤痕中,抬头对着我露出一个温暖的笑,犹如冬日里融化冰雪的日光。
三
元月十六,天降大雪,数日不停,帝崩,太子扶余继位,皇后乃兵部尚书之女,姬清蝉,盛宠,举国皆以此为一段伉俪情深的佳话。
我却在这幽幽深宫中,思念子苏,自夜不寐。
对了,子苏也不叫子苏,他是二王爷的儿子,徐子政。
二王爷位高权重,老皇帝久病不愈,扶余太子尚且年少,这皇位最终落入谁手,自是有一番权衡和较量。
扶余心思缜密,善疑,随便安了一个罪名给徐子政,想把徐子政关进地牢,以此来打压二王爷的气焰,并且牵制其在朝中势力,于是便有了子政逃亡乡野,扶余乔装捉人的一系列事件。
那件事过去不久,我满十六岁那天,我的父亲,兵部尚书姬道隐率领一干人等,浩浩荡荡来接我了。
我此时方才明白,我的身份乃是位高权重,手握重权的姬尚书的女儿。
只因父亲在这朝野之中行事,不免手上要沾上无辜鲜血,夜夜梦见一双双赤红眼睛的幽魂,发出魄魄鸣泣声。
心悸之余,经高人指点,需选血脉至亲长年入住佛门清净之地,代其吃斋菜,诵佛经,方可化解这一腔腔怨恨。
我的母亲是父亲娶回家的第五房夫人,出身贫寒却性格清高。对父亲冷冷淡淡,不会曲意逢迎,还生了个丫头片子,是以,替父亲赎罪的重担,落在年幼的我身上,也是理所当然。
于是小小的我被送进了龙泉庵,与亲人分离。
但现在的我却有些庆幸,如若我留在家中,免不了过得更为凄苦,让人难过的是我的母亲在我离去的这些日子里,郁郁寡欢,抑抑而终,我连她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记得父亲把我接回家的那天晚上,他来到我的厢房,只说了一句话:“准备准备,几日后入宫,嫁于太子。”
老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要想在此时站稳脚跟,需得有一尊靠山,我那野心勃勃的父亲,选定了太子作为他的靠山。
我很想问问他:爹爹这些年把我当做什么?一颗棋子?
可我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我的娘亲死了,我还没来得及悲伤,就在这漫天的喜庆声中,被送入了高墙瓦阁,送到了扶余的身边。
大婚当日,扶余身着玄端礼服,缁衪纁裳,他背对我而立,不知道是怀着何种心情。
“清蝉,你可记得在龙泉庵的时候,你并不是今日这般冰冷的模样,你还记得那个小兔子吗?还是我给你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我却冷淡道:“死了。”
顿了顿我又补充:“龙泉庵的清蝉从踏入皇城的那一刻起,便死了,但凡与你有关的,我也不想有一丝沾染,兔子没人喂养,自然早就饿死了。”
他猛然转过脸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摁倒在喜床之上:“我知道你心里存着的人是徐子政,可是你睁眼看看,我是一国太子,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你为什么这般痛恨我?”
我挣扎了两下,无奈他气力太大,我在他手中就像一直无力的鸟雀,索性放弃了挣扎。
扶余松开了手,神情很落寞:“你到底要我怎样?”
我冷笑一声,开始脱身上的衣裳,只剩里衣的时候,我说道:“只要你放了子政,这身子你便拿去,以后你要我怎样对你,我就怎样对你。拿一条人命换一颗心,总是值的。”
他的身体僵了一僵,只说了一句:“我想要的并不是一颗心,而是一颗真心。”随即起身走出寝殿。
第二日听闻,徐子政被送回了二王爷的府中,安然无恙。
我总算舒了一口气。
我用一生幸福,换他一世长安,这笔生意做得很划算。
眨眼时光已过去两年,扶余继位不过数月,我承皇后之位,母仪天下。
小慧仍旧跟着我,她是爹爹的人,送我入宫,身边总要有个靠得住的。
小慧一身好本领,只是年幼习武总少不了伤筋动骨,身体一到阴雨潮湿天,就忍不住隐痛。
我在窗前站了很久,才初春的时光,空气还是凉的,我禁不住咳了两声,小慧给我披上斗篷,却还是冷着那张脸。
我看不惯:“小慧,你不想嫁人么?我给你说个好人家吧?”
她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半响回我:“小慧不喜欢。”
小慧不喜欢男人?那她整日跟着我……不觉惊恐:“你不是看上本娘娘了吧!”
她皱了皱眉:“娘娘别胡闹了,今日家宴,万不可忘了。”
怎么会忘,今日皇族家宴,子政必然会出席,许久不见他了,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