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熙攘的城市边缘，呆得久了，心便成了抽丝剥离的蚕，丝丝缕缕，重重叠叠，交织成一个个无法突破的茧。
　　 正当我在这重重包围的冲撞里，无所适从时，朋友却在不经意间告诉我：山里的映山红开了，漫山遍野，如霞光一般，燃烧了整个山坡，是时候回来看看了。
　　 回是回不去了，但记忆的闸门却于瞬间被打开，心底满是雀跃的欢喜，思绪便一下子飞到儿时的那个小山村。
　　 老屋座落在“溜子山”的大山脚下，村里邻舍均次第一字排开。门前多半栽些泡桐和刺槐。每到春夏交接时，风一吹过，便有紫色的泡桐花朵落了满地，它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树脚下，膨胀的花朵似有满腔的，自高高的树端跌落而摔痛的委屈，更像一个个紫色的铃铛，等待来玩耍的孩子，拾捡了去，如同见了宝贝一般，观赏、把玩。
　　 白色的刺槐花也开了满树，像压满树端，还没来得及融化的积雪，早有蜜蜂一边嗡嗡，一边采蜜地忙碌着。经年风吹日晒的老树皮，在岁月里沧桑地皲裂着，孩子们爬不上去了，它们会碜痛孩子们的小手，总有几个调皮的孩子，举了竹竿，敲下几串槐花，去了蕊就直接放入嘴里，有着丝丝的甜，缕缕的香。
　　 娘在门前辟了菜地，种些各式瓜果，几垄蔬菜，也种了几棵水杉。我便央了娘给我留下一小块，我要种些花草，打造一个专属花园。娘倒是很爽快地依了我，任我在那里松土，播种。
　　 我开始向班上的小伙伴们，讨要各式花的种仔，将它们一一小心翼翼地播洒下去，每天辛勤地浇水，殷殷地念叨。那些种子便开始争先恐后地发芽，生成，然后是比着赛儿地开花。姊妹花、指甲花、洗澡花，还有牵牛花、太阳花、鸡冠花。大的，小的，高的，矮的；一朵朵，一簇簇，姹紫嫣红，璀璨浪漫，就像是被打翻的春天，好不热闹。匍匐的香草，在花脚下，羞答答地散发着馨香，美人蕉和仙人掌在岸边为它们放哨。
　　 在那美丽的极致里，我满眼都是那些怒放的花朵。我开始更殷勤地搜罗、打探，平常人家常种的花儿。直到有一天，山里的映山红开了，星星点点地簇拥着红艳艳。我便又开始了心痒痒：从山上挖了一棵回来，我要它，开在我的花园。
　　
　　 二
　　 草儿打尖的时候，我们便牵了牛羊去放牧，去河床，去草坡，去水草肥美的田埂，路边。它们一边满足地嚼着草叶儿，一边在欢快地哞叫，尾巴也甩得老高。
　　 等那些草叶都被寻了个遍时，我们便牵着牛去山里。山上有山上的风景，有茂盛嫩绿的草叶，有树木掩盖的荫凉，有雨后初长的蘑菇，有说不出名字的各色山花，还有飞鸟突兀、尖叫着从树林上空飞过，往往会让人心惊胆颤地吓了一跳。
　　 最喜欢的，还是四、五月份满山的映山红，开成火红的一片，像铺满红色的霞缎，能让人闪了眼。这时候，布谷鸟儿也在四外忙碌地奔波、啼叫：“割公割婆，割麦插禾”，于是地里田间，到处都是春耕忙作的农人。
　　 中午放了学匆匆回到家里，胡乱扒几口饭，便急急地往山里去，采了大把大把的映山红回来，洗净了瓶子用水养着，顿时觉得整间屋子都是美的。夜里醒来，还要起来端详半天，看看哪里又多开了一朵，或者靠近了再嗅一嗅。平日时放学归来，自是不用说了，必是要先捧了花来，左看右看。
　　 从山上挖下来的映山红，到底是没有在我的园子里开出花来，就连那些枝叶也渐次枯萎，终致于有一天香消玉殒了，这着实让我有些小难过。到底是山里的精灵，我这小园子还是委屈了它，从此后，我便断了移栽的念想，但却依然热衷于时不时去采摘一些。
　　 听说溜子山深处的映山红开得很美艳，比别处更招人喜欢。我总是心驰神往，却从不敢近前，我怕惊扰了山里的神仙。
　　 小时候，爹和娘是不合的，动辄吵嘴，抑或打架。娘打不过，总是委曲地掉眼泪，我便怯怯地趴在门边，或者跑到隔壁的大妈家，央她来劝架。
　　 一天上午，爹如娘又干上了，最后我眼泪叭叭地看着爹摔门而去，娘在一边嘤嘤地哭。一直到半晌午，爹才跛着腿从外面回来，身边跟着几个人。我就听见爹说本是要往溜子山深处去不再回来的，哪想到待要往山里更深处去时，突然出现了个握着手杖的白胡子老人，扬手一杖将爹打倒在地，爹便人事不知，等他醒来时就一个激灵直接回来了。
　　 众人都觉得奇异，有些不可思议。娘便抱着我，后怕地对我说爹要是不回来，我们可咋办？自此我便开始相信山里真地住着神仙。那神仙，就是握手杖的白胡子老人，他护了我们一家的周全。
　　 只是后来的爹和娘，还是少不了争吵，这一吵，不觉已是几十年。
　　
　　 三
　　 小学时光，如草长莺飞，一晃而过。
　　 很快就进入了中学时代。去往学校的路，像绕着溜子山脚画了个圆。说是圆，不过是翻越溜子山，顺着其中的一个山峰下来，便是学校的门口。
　　 每到星期天下午，就背着米袋，带着三天的咸菜，赶往学校的饭堂蒸上晚饭。然后星期三下午放学后再回家，于次日一大早再背着两天的咸菜。初中三年，我们就是这样，就着咸菜，吃着夹生不熟，甚至时常会发馊的米饭。
　　 日子是过得清苦，但也有些瘦弱的清欢。这清欢，就在那不寻常的路上。
　　 有时，上学的途中，会约了小学时的伙伴，一起去翻越溜子山。那山上的花儿，便也欢喜地跟了一路。直到路过映山红，我便再也忍不住趋身上前，将那开得最大最美的一朵连枝折了下来，小心地握在手中，脸上的欢喜，早已胜过了它的红艳。
　　 我将花枝很小心地插在我的课桌前，这样我便在上课的间隙，低眉顺眼的刹那，甚至是课间休息的游走，我都可以看见它向我展露笑脸。它笑，我便也跟着笑。可谁知，好景不长，那枝花儿，还未完全绽放，竟被哪个调皮的男生毁坏，只留几片孤零零的叶子，满满的委屈。我想我的小嘴大概早已撅得老高，我闷闷不乐地一声不吭，双眉紧锁。我知道，那些责骂的言语我是说不出口，便将那满腔的哀怨和恼怒全部诉诸笔端，记入到语文老师要求每周一交的周记里，我想别人不懂，或许那朵花儿能懂。
　　 没想到两三天后的周记发送后，无一例外，我的文章照样被老师范读，更没想到那么多篇的文章里，她独选了这一篇。整篇文章只写映山红，从我得到它的喜悦，到失去它的惆怅，以及因此衍生出对肇事者的不满和谴责，既生动又深刻。文章读罢，班里鸦雀无声，事情也算告一段落，我心里突然间也就坦然了。
　　 一周很快就过去了，又到星期天下午上晚自习的时间，我刚进教室，才往了自己的座位走去，就发现了一枝开得灿烂的映山红被插于课桌前，它们肆意地努放着，还带着山里的气息，待我坐下，它们便开始向我颔首致意，一时之前，我的心便柔软开来，想必是那个淘气的男生，在默默地弥补过错。能够走那同一条山路的，便一下子猜出了是哪个男孩，只是并不挑明。
　　 少年的时光，便如那山里簇拥的映山红，静静地开放，虽然朴素，但却有着山野里特有的质朴与自然。
　　
　　 四
　　 逐渐长大的岁月，开始向往山那边，向往那繁华的大千世界。
　　 于是，总是可以看到成片成片的花海，它们比山里的花儿开得更加艳丽，更加丰富，甚至有着更加文雅的名字。
　　 第一次，朋友告诉我江边的杜鹃开了，很美。我便迫不及待地直奔了去，紫红色的花海之间，间或点缀着粉色的花朵，说是杜鹃。我说这倒是与我们那山里的映山红长得极像，朋友告示诉我这就是家里所说的映山红，心里一下子有了小小的抵触：这些紫红色的花儿，它们哪有家里的映山红那么美，那火红的，杜鹃鸟的啼血洒满整个山坡，而竭尽全力开放的花朵，那才是名符其实的映山红。
　　 再后来，每再看到杜鹃花开成花海时，还是忍不住说好美，但心里还是固执地以为：山野里那一簇簇的映山红，在我心里，才是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