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受宠的时候，总会得意忘形，所谓“珍惜”二字，一定是在失去之后心中才默念的词汇。所以，有这么一句话“天若叫你灭亡，必先让你膨胀。”毛顿是个经历过膨胀的人，距参加工作的五年之前，他的学业排名第十位，脸上并没有那么多横肉，远观起来也挺英气。但不知为什么，他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的座位，恰巧两边的邻座都是高个女生。半年相处下来，本来不谙异性交往，却像“我亦无他，唯手熟尔”般渐渐掌握的生出巧来。以前，见到女生，脸一红话一抖，打都打不出个屁来，早躲得远远的。现在，与这些女生做了邻居，经常是要借东借西、问这问那的，扯着不着边际的话，牛都能吹到天上去，仅仅也只是为博得“美人”一笑。关键的是，男生女生经过第一次发育之后，懵懂情窦已开，谁喜欢谁，谁不喜欢谁，总能定时萦绕在耳朵周围。恰巧，那时又风靡互赠贺年卡片，祝福中藏着点滴的倾慕之意，比起情书来，既不会被查封撕掉，亦可冠冕堂皇而为之。
　　 最近在传，隔壁班里有一位漂亮女生，是中途从别的地方转学过来的，据说“很能疯”。毛顿起初并未在意，只隐约听说她的名字叫做——冷文君。
　　 “这位‘女侠’真烈！上次历史老师跑到她跟前，老问她问题，她就直接说‘不会’。等老师回到讲台，她就在底下当着旁人骂‘这个老色鬼’”一位与毛顿交好的大坤同学，津津有味地说着，还不时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
　　 “扯！还有什么？”毛顿说出“扯”是用否定的不相信来肯定相信，却又不得不有些怀疑：十三岁的女孩子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的确很有意思。所以，他又补了一句“还有什么”，仿佛这个女孩是需要探究的谜。
　　 “嗯，还有……上次有个男同学拿她开涮，说了不好听的话，她上去嘞头就是一下，吼了一声‘有多远滚多远’……”只见他形象的比划着，仿佛亲眼所见一般，“我、鬼子、疯子和老鼠一放学就带她去大塘埂上玩，你不知道有多洒！哈哈！”大坤边说边笑，嘴一时没拢住，口水滴下一串来，就像正吃着饭店里经常点的“拔丝香蕉”一样。
　　 听他如此精彩的描述，毛顿心里想认识这个女孩的愿望愈加强烈，只是碍于所谓的“学俗”与“面子”，装着浅浅的一笑了之。可接下来几天，他总能从各种渠道得到这个女孩的各种信息，什么“跟鬼子闹了别扭”，什么“大塘边上闯葡萄架子被狗撵了”，什么“被历史老师罚站了”等等。
　　 什么？女孩子被罚站，这是极少的事情，估计她伤透了心，一定会哭个稀里哗啦的吧？不过，也挺丑的。毛顿无辜地担心着，显得有点按捺不住，这个叫冷文君的女孩越来越让人“着迷”了。
　　 张君瑞因在普救寺寄居偶遇了崔莺莺，白素贞闲游西湖同舟避雨相认了许仙，祝英台女扮男装去杭州求学结识了梁山伯，他们之所以成就了一段感情，皆应在一个“巧”字。毛顿与冷文君同年级不同班，能够相识恰恰也正应在这个字上。
　　 有一次，毛顿因为午睡过头，心急火燎的赶到教室门口。当时是一堂政治课，其教书先生严厉的很，操着当地的方言：“你讲稿（怎么回事）的？”
　　 “睡过了……”回答中虽露出不屑，但书包顺肩滑落，显得有点狼狈。
　　 “歘切（出去）站着！”一声断喝，毛顿翻了翻眼，天生一副叛逆相。只是羞愧被里面坐着一群女生看见，恨不能凿个地缝下去。转身一个人站在走廊处，无聊望着顶上折射进来的光。
　　 忽然，听到对面教室里一阵骚动，门被打开，从里面气鼓鼓的走出一个女孩，她将门重重的一摔，很熟练的站在对面，毛顿躺枪似的被瞪了一眼。
　　 毛顿先是一愣，而后仔细看了看对面这个女孩，穿着红方格子衬衣、大眼睛、麻花辫、嘴唇微微上翘，特别可爱。尤其是她的眼神，仿佛一泓碧波清澈到底，凝望进去如同飘上蓝天驾了朵白云悠悠荡荡，看得心里一阵阵麻酥。
　　 欣赏至此，突然想到：“被罚站、坏脾气、特漂亮三个特征统统具备，她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冷文君？”毛顿不禁有些兴奋，挣扎了一会，鼓足了劲问道：“你上的是什么课？”
　　 “啊？”她左右看看，反问：“你是问我？”
　　 “是的。”
　　 “哦。历史课。”
　　 咦！是历史课，验证她是冷文君又多具备了一个特征。毛顿一阵窃喜，几乎要乐出声来，冷不防的一记：“冷文君！”
　　 “啊！”女孩一惊，很快又问：“你认识我？”
　　 “嗯。听他们介绍过……”
　　 女孩冷笑了几声，低声嘟囔：“鬼子！”
　　 “你怎么被罚站了？呃——我是因为迟到……”毛顿多余问这一句，女孩脸一红，低着头不语。
　　 两个人立即陷入了沉默。冷文君偷偷的望了望毛顿，眼前的这个男生眼睛大而有神，头发有些许卷，白色衬衫也不塞在裤子里，显得上身很长，虽然看上去傻傻的却透着一股帅气。这时，毛顿盯着冷文君的眼神也投射了过来，两个人的眼光不期而遇，都忍不住抿口笑了起来。
　　 冷文君装着看了看走廊外的天空，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声音虽然有些厚，但听起来仍如呢喃燕语。
　　 毛顿听她这么一问，像是操场上跑完八圈喝到了一罐冰汽水，狂饿几顿吃到了蜂蜜蘸着烤红薯，那是一种无法比拟的满足。
　　 “我叫毛顿。”
　　 “哦，我知道你。鬼子经常提，听说你挺厉害。毛顿？我看你现在就够矛盾的？”冷文君“格格”一笑。
　　 一般女孩夸奖自己厉害，男孩总会让虚荣充足了气，满满胀起自信来。所以，毛顿加快了进度：“今天放学后，你去哪？”
　　 “回家。怎么了？”
　　 “没怎么。你家住哪？”
　　 “大塘下面，鬼子们经常陪我走回去。”
　　 “嗯——呃——今天或者明天，我们一起去大塘上面看钓鱼，怎么样？”
　　 “好。明天吧。”两个人又相视一笑。
　　 毛顿回到班级，反常的不以刚刚被罚站而感到耻辱，倒是独自一人偷偷的乐。一个叫“莺”的女生，笑着问：“遇到什么喜事了？这么高兴？嘴都歪了？嘻嘻！”莺应该属于本班级第二大高个女孩，第一高个女孩常常坐在最拐角处，似乎生怕一站起来，就会招来几个“坏同学”嘲笑其为“傻大个”。
　　 毛顿正准备编派个瞎段子消遣一下莺，这时她的闺蜜“莎”凑了一句：“装，你就装吧。心里气得跟啥似的，故意装着满不在乎，瞧你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人要脸树要皮’，可晓得？呵呵——呵呵——”她故意把这句“人要脸树要皮”生硬的用方言模仿出来，乍一听像极了数学老师说话时的特点。本来想反驳的，但被她们的笑声压得无从扬嘴，段子也没编好，便跟着一起笑笑也就算了。
　　 “不对。毛顿今天有点奇怪，平时话最多，不会是受刺激、傻了吧？”莎不依不饶的，莺也跟着附和：“要不然，又喜欢上哪个女孩了，变傻的！”两个大个女孩像报仇似的，你一句我一句消遣着毛顿，笑声也密不透风似的铺头盖脸。
　　 “是的，是的！我喜欢上别的班一个女孩了！”毛顿一声长啸，从两个女生包围中撕开了一个口子。虽然顺口胡诌，但觉得并无大碍，至少效果是不错的，世界安静了——短短几秒，全班各个角落都笑成一片。只有莺和莎抿着嘴笑不出声，脸也都正了过去，她们似乎要把刚才的动静撇得一干二净。
　　 莎偷看了毛顿一眼，又是一阵低笑，她此时的笑多了几分羞红，纤细的身子随着笑抖动了起来。毛顿突然感到她侧着的脸，在下午日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漂亮——不，是楚楚动人。这一闪而过的悸动，使他想起一段词来，“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她肯定不会是“泪光点点”而是“笑光点点”——她也肯定不是“病如西子”而是“纯若西子”，胜三分也未必多。
　　 毛顿又不得不强迫自己的非想戛然而止，不自觉的撂了一句：“这下你们得意了吧？”他的声音不小也不大，像是同时说给两个女生听的，又像是故意说给莎听的。
　　 第二天，毛顿早早就兴致勃勃的往学校赶，他希望能碰到冷文君，顺便当个“护花使者”。可巧，到了门口，果然见到冷文君打不远处走来，不过旁边还有另一个人——鬼子，看来鬼子正护着花呢。毛顿有点失落，便径直往里走，猜想着冷文君应该也看见了自己，估计正在后面瞄着呢。心里一阵乱想，故作镇静来到座位上，直勾勾的望着教室的那扇门，虽闪进来无数身影，但其中并没有也不会有冷文君。
　　 这时，鬼子哼着“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的曲子，颠颠的进来，冲着毛顿劈头盖脸的问：“大毛，你耳朵聋了——冷文君在后面喊你，你怎么不睬人家？”
　　 大毛开始听到鬼子说自己“耳聋”，一阵羞恼，脸还没沉到底时又听到“冷文君喊自己”，脸一扬转为惊喜，却又故意装作若无其事，丢了一句：“她喊我干嘛？没听见。”
　　 “鬼知道她喊你干嘛？估计是看上你了吧？”鬼子笑了起来，旁边的人也跟着起哄：“呀！大毛走桃花运了……”又一阵哄笑。
　　 “估计她等会来找你，你等着——吧！”鬼子很神秘的抛出这句话，有意把“等着”拖了个长长的音。
　　 大毛像是中了奖一样，喜出望外，盼着所说都是真的，不免有些得意：“别扯了，我不信。”
　　 大毛嘴上说“不信”，实际是一种深信不疑的体现。就像占卜行卦，大凶的便会“我命由己不由天”，大吉的即便是鬼话也会捧为至宝，何况有时候鬼话也不一定都是骗人的。
　　 早自习后，便是第一节语文课，漫长的无边无际。仿佛一切都滞留下来，任由班主任无休止的讲解着“时间、人物和地点”、“中心思想以及主要内容”、“这一段的伏笔和下一段的呼应”。幸好，不是数学课，什么“一元一次方程、一元二次方程”，在大毛的眼里就是天书，算花了眼还不知其所以然。谁知，数学老师像是听见了大毛的召唤，从门口进来，在班主任耳边捣鼓了几句，便对着所有人说：“第二节数学课，和下午的语文课调换一下，昨天布置的作业先不要交，下午上课再交。”她用浓浓的地方口音强调了两遍。这时，鬼子激动得“嗷”的一声长调，引得大家一阵笑。数学老师脸一沉，盯着鬼子说出了那句经典：“人要脸树要皮，你快活个什么东西？”见班主任也附和地训了他几句，才满意的转身走了。
　　 同时，大毛、莺和莎在后头一起跟着学“人要脸树要皮”的话，相互逗着暗笑。大毛的眼光突然停留在莎的脸上，呆呆的看了好一阵子，莎发觉后傻傻的轻问：“老看着我干嘛？”脸上一阵绯红，扭头不再理大毛。莺也用手点了点大毛，故作嗔态制止道：“你老看着人家干嘛？把莎看得都不好意思了。”莎立即摁了一下莺，指了指前面，表示讲课又开始了。大毛则在一旁痴痴的笑：“莎莎学得最像，哈哈！”当第一节课结束时，教室里乱哄哄的。有的在抄作业，有的在抄笔记，有的在看书，有的在闲扯搞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窝在教室里面，几乎没几个人出去。
　　 大毛准备再找莺和莎乱扯。突然，从外面闪进一个期待已久的身影，只见冷文君大步流星踏上讲台，冷静地环顾着下面，当发现大毛时，利索地喊道：“毛顿，出来。我找你有事!”说完，转身出了教室。教室里的每个人像是被冷文君点了静止穴一样，异常安静。唯独没被点中的大毛又喜又惊又羞，慢悠悠的起身冲着大家呵呵直乐，神气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围绕着他一个人转似的，那种胀胀的主角地位，这次在大多数女生面前算是显摆的淋漓尽致了。然而，他此时的内心，有一瞬间居然在意起身后莎的反应……不禁回头偷瞄了一眼，而莎和莺正低着头窃窃私语着什么。
　　 “晚上不看钓鱼了，鬼子说一起去——偷黄瓜，嘿嘿！”冷文君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凑到大毛的耳边，“你去不去？”
　　 鬼子偷偷在身后也挤了进来，在两个人之间吹一口气，呵呵笑道：“怎样？大毛可敢去？大坤和疯子都去，只有老鼠胆小不去。”
　　 大毛回头佯怒道：“就知道是你出的鬼主意，”又望了望冷文君，只见其满脸期待，“去，怎么不敢？”也不知道是一时冲动还是想表现自己的勇敢。
　　 “有种中午就去！”鬼子叫嚣着。
　　 “好，好，好。”大坤和疯子也凑了过来，几个人商量定，便各自回教室。
　　 大塘梗上是个中间地带，凹下去的是三五处鱼塘，凸出来的周围都是菜地。几个人中午回去草草吃完了饭，便由四个方向聚集过来，鬼子先指着前面的一块黄瓜地，低声说：“就是那里。我每天中午从这过，这个点基本没人，”他得意的又从书包里取出个袋子，一扬大拇指，“走，我们去。”
　　 “等会，我们几个得分一下工。”大毛压低了声音。
　　 “对。要分工。”
　　 “怎么分工？”
　　 几个人在哪里七嘴八舌，谁也没个主意。冷文君在一边耐不住性子，插了一句：“你们下去，我帮你们看着。”
　　 几个人一听，啥话也不说了，便偷偷摸摸的移到埂子上，慢慢坐了下来，四周张望，见没啥动静，顺着坡往地里滑去。除了疯子仍背着书包下去，冷文君则帮他们看着剩下的书包，并不停地四下里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