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赫用在学校捡回来的几根粉笔头仔细地给自己的黄胶鞋涂上了白颜色，几根粉笔头都用完了，可鞋子的颜色还是不够白。因为用粉笔涂过的鞋子用手一碰就会掉下来粉笔的碎末，所以他就只能小心地拎着两只鞋的鞋带走到里屋，问他妈：“妈，你看这鞋白么？”
　　 “不咋白。”他妈说，双手在来回地团着一个玉米面饼子。“实在不行明天让你爸去供销社给你买一双吧。”
　　 “你再看看，现在白不白了？”刘赫向后退了几步，把手里的鞋子送到了屋门里的一方阳光内。他想：要是离远看，又是在阳光下，那么这鞋兴许就能显得更白些，这样就不用爸爸去供销社买了。
　　 “嗯，这会好像有点白了。”他妈说，“白衬衫我给你借到了，是西院你二叔的，就是有点大，我上午给你洗干净了，开运动会的时候再穿吧。”
　　 “大也没事，老师让我们穿的时候都把上衣掖在裤子里呢。”刘赫咧嘴乐，拎着鞋子急匆匆地跑进了里屋，去看那件借来的白衬衫去了。
　　 但刘赫最后还是没能参加上学校运动会的检阅。原本排练的时候他是入选了彩旗方队的，但最后一天彩排的时候，老师却发现他穿了一双用白粉笔涂过的黄胶鞋，于是就果断地把他撤了下来，理由是他穿的鞋不够白，会影响到整个方队的美观。老师让唐媛媛顶替了他的位置。最初这个方队里是没有唐媛媛的，虽然她有崭新的白球鞋，也有雪白的衬衫和的确良的蓝裤子，但因为她个子矮，所以当初她就没能入选。
　　 “难道个子矮就不影响美观了？”刘赫有一肚子的怨言想对老师说，但他运了半天劲也没敢，只能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怨气无处发泄的刘赫把这一切都归罪给了唐媛媛的那双白球鞋，于是他的眼睛里就喷射出了一簇愤怒的小火苗，紧紧地盯着唐媛媛的白鞋来气，捎带着对唐媛媛也生出了许多的不满。
　　
　　
　　 二、
　　
　　 刘赫和唐媛媛是一个村的，平时上学放学都结伴同行。刘赫的父母是地道的农民，因为要每天起早下地干农活，所以他家的早饭就吃得比较早。唐媛媛她爸是村里的村长，平时没啥大事，因此她家的早饭就吃得比较晚。通常，刘赫吃完了早饭就会去找唐媛媛，好和她一起去上学，但他只是背着书包在唐媛媛家的大门口安静地等着，并不进她家的屋门。刘赫也不是从没进过唐媛媛家的屋里，但自从那次到手的鸡腿被唐媛媛的妈抢走后，他就再也没有进去过一次。
　　 那次刘赫去找唐媛媛一起上学，进屋的时候她家正在吃早饭。那天唐媛媛家的早饭是雪白开花的馒头和挂满油珠子的土豆炖鸡肉。当时他只向饭桌子瞅了一眼，馋虫就被引了上来。他不得不狠命地咬着后槽牙，紧紧地闭着嘴，因为他的舌头根正像泉眼一样不断地向外冒着口水，他怕自己一张嘴口水就会淌出来。他就那样傻愣愣地站在屋地上，眼睛不敢往桌子上瞅，但也不知道该把目光投向哪里？他每隔十多秒就低头往肚子里咽一下口水，他能很清晰地听到自己吞咽口水时发出的声音。他暗骂自己没出息，不断地提醒着自己，要抵挡住美食的诱惑。但炖鸡肉的香味好像单单跟他过意不去似的，他越想抵抗，那香味就越往他的鼻孔里钻。
　　 “给你这个鸡腿吃，你不说你最想吃鸡腿吗？”唐媛媛夹着一个鸡腿送到了刘赫的面前。刘赫紧闭着嘴，艰难地摇着头，他甚至不敢张口说拒绝的话，因为他的嘴里已经溢满了口水。
　　 “快接着啊，一会我夹不住就掉地上了。”唐媛媛并没有注意到这时候他妈正拉长了脸冲她瞪着白眼睛，还是一再催促着刘赫快点接鸡腿。刘赫那时也没有注意到唐媛媛她妈的眼神，否则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伸手去接那个鸡腿的，当时他的眼睛里满是鸡腿的影子，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眼看着鸡腿在唐媛媛的筷子上就要滑下来了，刘赫于是伸手接了过去。但还没等他把鸡腿送到嘴边，唐媛媛她妈的手就伸了过来，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夺了回去。
　　 “看你这丫头，人家不吃非得往人家手里送。刘赫早上刚洗过的手，沾上油可咋办？”唐媛媛的妈把鸡腿重新丢回了盘子里，又说：“你要是吃饱了就赶紧去上学，刘赫都等你半天了，也不知道着急。”唐媛媛她妈的脸本来就很长，现在因为不满意女儿擅作主张给刘赫吃鸡腿就更长了。刘赫在一瞬间就觉得她的脸和村西头豆腐刘家的驴脸慢慢地重合了起来，那么丑陋可憎。看着这张驴脸，刘赫嘴里的口水也一下子就没了。
　　 刘赫没吃到鸡腿也还没有怨恨唐媛媛，他依旧每天都去找她一起上学。刘赫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知道唐媛媛是真心真意对自己好。
　　 刘赫在唐媛媛家门口等她上学的时候，经常能看见她家门前的水沟里有一些白花花的肥肉片子，那是她家倒泔水的时候一起倒出来的，显然是她家天天吃肉，而且有时候吃剩下的就会被毫不怜惜地倒掉。刘赫每次看到沟里的这些肥肉片子就会对唐媛媛的父母多一份憎恨，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大多数家庭一年到头都难得吃到几次肉，一般只有在过年或家里来了尊贵的客人时才会吃上一顿。
　　
　　
　　 三、
　　
　　 刘赫对唐媛媛开始生气是因为上一回她让自己在班级里出了丑。那次午间休息，同学们都拿出了饭盒开始吃午饭。刘赫带的是苞米面大饼子外加咸萝卜条，唐媛媛带的是猪肉馅大包子。以前每次吃午饭的时候唐媛媛都会把自己带的饭菜往刘赫的饭盒里拨一些，但自从那次鸡腿被她妈抢回去后，刘赫就再也不让唐媛媛给他拨饭菜了。可唐媛媛每次带饭依旧会特意多带一些，吃饭的时候也照旧不顾他的反对，硬是给他拨肉夹鱼。为这事他俩在上学的路上没少吵吵，但这也不是让刘赫真正生气的原因。
　　 这天吃午饭的时候，唐媛媛硬塞给了他一个圆圆的黄色的水果。刘赫虽百般推迟，最后还是拗不过唐媛媛的执着，接在手里，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谁知他刚咬了一口，就引起了班级里其他同学的哄笑。刘赫也感觉咬到嘴里的是一层又苦又涩的东西，他当时就胀红了脸。但同学们的哄笑其实也不足以让他生气，最可气的是唐媛媛当时也弯着腰，笑出了眼泪。她还说：“你个傻子，这是橘子，要剥皮吃的。”刘赫窘得要命，没有吃第二口，把橘子一抬手丢到了窗外的树根下。
　　 上回吃橘子的事已经过去好多天了，刘赫虽然心里有气，怪唐媛媛让自己在班级里丢了面子，但他仔细一想，这事也不能全怪唐媛媛。唐媛媛毕竟是对自己好，只怪自己之前没有见过橘子这种水果，所以才丢了脸面。于是他每天依旧还是冷着脸去找唐媛媛一起上学，放学的时候也和她一道回家。
　　 但这次不同了。乡村的小学能够开一次运动会那几乎是百年难逢的一件盛事，刘赫本打算能够风风光光地举着彩旗走在检阅的队伍里享受一次，可谁知道最后却因为鞋子的事情被唐媛媛给顶了下来，这让他不得不真的生了一回气。
　　
　　
　　 四、
　　
　　 学校的运动会已经结束好几天了。这次的运动会不但没有让刘赫快乐起来，相反，因为他没有参加到检阅的队伍里去，所以这次运动会对他来说，只是增加了他的耻辱和怨恨。
　　 试想一下，那些孩子们在运动会的开幕式上穿着整齐的服装，迈着矫健的步伐，沿着学校的操场走上一圈，接受主席台上学校领导和乡里领导的检阅。当阔步走过检阅台的时候，他们高举着彩旗，挥舞着花束，同时用整齐的声音高喊着“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锻炼身体、保卫祖国”的口号，那阵势简直能让孩子们自豪得无以复加。
　　 这些天刘赫早上上学的时候不再去找唐媛媛了，放学的时候也是磨磨蹭蹭地等到唐媛媛走远了后才离开学校。唐媛媛也知道刘赫是因为检阅队伍里的位置被自己挤掉了才生气的，但她觉得这不关自己的事，而是和刘赫的那双鞋有关，所以这几天刘赫不理她，她就觉得很委屈。
　　 下午放学往家走的时候，唐媛媛知道刘赫就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于是有时就会故意放慢脚步。但刘赫一看见她放慢了脚步，就也跟着放慢了脚步。还有几次唐媛媛实在生气了，就索性站住了脚，转过身来盯着远处的刘赫。刘赫却也站住了脚，但不去看唐媛媛，而是转了头去看路边田地里刚要抽穗子的玉米，有时索性就蹲下身来去研究脚下的蚂蚁。唐媛媛看到刘赫的这些举动，于是气得一跺脚，眼泪就流了出来，肩膀一耸，转身大步地走了。
　　
　　
　　 五、
　　
　　 这天放学，刘赫依旧慢吞吞地走在唐媛媛的身后，他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速度，以便能够一直和唐媛媛之间保持着五十多米的距离。刘赫慢慢地低头走着，一边走一边踢着在路边看到的一个空塑料瓶。他现在已经不再生唐媛媛的气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参加上检阅并不是因为唐媛媛的原因，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有一双供销社里卖的白鞋。但刘赫却不愿意主动同唐媛媛和好，他觉得自己已经一连和唐媛媛生了六七天气了，要是一下子和她和好很没面子。自己毕竟是一个男生，男生做事就必须得保持着自己的尊严。
　　 “刘赫，刘赫，快来救我！”刘赫正低头想事的时候，忽然间就听到了唐媛媛急促的喊声。他抬头一看，看见一个大人在拉扯着唐媛媛，试图把她往路边的苞米地里拉。这个人刘赫认识，正是西屯的精神病王傻子，他和其他的小伙伴也曾经被他欺负过。刘赫一点都没有犹豫，撒腿就向唐媛媛跑去。
　　 王傻子今年也有四十多岁了，据说他从小就有精神病，一年中有大半年的时间是在癫狂中度过的。他不犯病的时候很老实，一个人蹲在小黑屋里不出来，但只要他一犯病就会跑出来到处惹祸，不是砸了张家的玻璃，就是打死了李家的鸡鸭。另外他犯病的时候格外喜欢欺负小孩，只要小孩子落在了他的手里，他会不管脑袋还是屁股地一顿虐打。
　　 唐媛媛此刻正被王傻子拽着脖领子，她一边嚎哭一边用两只手不断地打着王傻子，但她的那点力气对于王傻子来说却一点事都不当。这时刘赫就冲了上来，他在王傻子的身后死劲地用拳头打他的后背，下面也用一只脚狠狠地去踢他的脚脖子。王傻子似乎感觉到了一丝疼痛，猛一回身，用一只大手轻松地把刘赫推了个倒仰，然后又回身继续去拽唐媛媛。刘赫被王傻子猛地一推，屁股首先着地，尾骨似乎被石头子硌了一下，一股钻心的疼让他忍不住哼了一声，咧开了嘴倒吸了几口凉气。但他马上一打滚又蹦了起来，来到了侧面，用手去掰王傻子抓在唐媛媛衣领上的手指，但他使出了吃奶的劲也没能把王傻子的手指掰开。
　　 唐媛媛这时已经被吓傻了，只是拼命地哭。刘赫急中生智，低下了头，用牙去咬王傻子的手背。王傻子的手大概有好多年没有洗了，上面是一层干枯龟裂的老皮，刘赫刚一咬上就感觉有一股又咸又酸的味道直冲咽喉，但这时他那还顾得上这些，只是闭上眼睛，拼尽全力把上下牙紧紧地咬合在了一起。
　　 王傻子被刘赫冷不丁地咬在了手背上，吃痛“嗷”的一声怪叫，急忙撒开了抓着唐媛媛的手，握成一个铁锤一样的大拳头，照着刘赫的小脑袋狠狠砸了下去。刘赫耳中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六、
　　
　　 刘赫觉得自己好像是睡在白花花、软绵绵的云彩上似的，身上说不出的舒服，以至于连眼睛都不愿睁开，只想再接着睡一觉。但他最终还是努力地睁开了眼睛，因为他听到耳边响着嘈杂的人声。他仔细地分辨着这些声音，有自己爸妈的，好像还有唐媛媛爸妈的。刘赫刚一睁开眼睛什么也没有看见，眼前只是刺目的白光，于是他赶紧又闭上了眼睛。
　　 “刘赫没死，我看见刘赫刚才睁眼睛了。”是唐媛媛的声音。刘赫感觉她离自己只有一尺远的距离。于是他再次睁开了眼睛，白光没那么强了。刘赫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然后就看见了唐媛媛那张白嫩的小脸，和她脸上惊喜的笑容。
　　 “我以为你被王傻子打死了呢，他使劲地打你，还用脚踢你，要不是路上来了好几个大人把他赶跑，你就真的会被他打死的。”唐媛媛向刚睁开眼睛的刘赫诉说着，一双小手紧紧地攥着刘赫的手，脸上还带着当时残留下来的恐惧。
　　 “我不和你生气了，没参加上检阅是因为我没有白鞋，不能怪你。”刘赫静静地听了一会，张口说。他对唐媛媛的怨气早就烟消云散了。
　　 “那以后早上你上学还得来找我，好不好？”唐媛媛裂开了小嘴，笑了起来。
　　 刘赫和唐媛媛又开始结伴而行了。
　　 “你救过我的命，长大了我要做你的媳妇。”放学的路上，唐媛媛说，她已经九岁了，知道做别人的媳妇是件害羞的事情，所以小脸蛋通红，像刚要成熟的苹果。
　　 刘赫不吱声，埋头继续走。
　　 “你要不要我当你媳妇啊？”唐媛媛有些着急了，拉扯了一下刘赫的衣袖。
　　 “俺家吃得不好，没有鸡腿，你妈不会让你当我媳妇的。”刘赫有些伤心，脑海中浮现出了唐媛媛她妈的那张长脸。
　　 “我不管，她不让也得让。”唐媛媛嘟起了嘴，又晃着肩膀和双臂说：“你要不要啊？”
　　 “要，行了吧?”刘赫只得答应了她，看上去好像很勉强，但他的心里却美滋滋的，因为他也想过：长大后要娶唐媛媛做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