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夜，黑得深沉，悬浮着的柳絮被拼命吮吸。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向左向右，学会了在风中舞蹈。
　　 夜，穿过无终大街，穿过西湖长桥，经过窗台、书桌，落在推液的针头上，吮着。
　　 夜，已尽。黑色的木屋弥漫着金黄，熙来攘往。
　　 独自倾听微弱的声音，“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咀嚼的苦如自己苦涩地爱着黑夜，为干净的灵魂冲动。轻轻地，揽着，吻着，暖暖的。
　　 夜，不再黑。
　　 1
　　 5点20，浴房的花洒哗哗哗地响起来。老公习惯早起。
　　 昨夜，云吃了三袋冲剂，鼻子有些涩堵，掀开被角站在地板上身子微微摇晃。五天，8个短篇10多万字发给了海。海住院第65天。五天前才知道，是：癌。早就买好了车票，掐指计算着时间。
　　 “站起来——去杭州。”
　　 年前就告诉海自己要去杭州。是参加全国卓越教师培训。重要的，是有机会去看看海。那天，手机“嘟嘟”响起来。是海。云跑进卧室关上门打开免提：“你好！”对面只有呼吸声。云心里一下子收紧。“昨从天寺庙请来星光大师题词的挂历，夜半从墙上掉下来，哗地洒落在地板上。”海的声音有些低沉，“我的幸运星在北方。4月份国际会议我会去。”海不想云牵念，也不想她失望。
　　 2
　　 去年国际会议，5月21日，值得纪念的日子。
　　 北京，棣棠盛开。从奥园到师大，一路花香馥郁。春风习习，花儿从铁丝围城的栅栏空隙冒出头来，摸一摸，蜡质般光滑。玫红的花最惹眼，树叶被挤得影影绰绰。
　　 海外的教授G来讲课，海是助讲师。他们搭档很有意思。G衣着或白或黑，瘦瘦的，喜欢用英语授课。海边翻译边记录边画概念图，最后梳理成命题做总结。云感觉像小时候在父亲的书房，凌乱的书被一束光笼着，让她舒服。
　　 叙事。云玩味着这个字眼。一年来，和海做叙事暖了心。自从离开校长职位，云像钻石纹身，每日紧巴巴不自在。云过了为职业方向劳神的年龄，按部就班铺就的晋升路线做到哪个位置都能如想象般舒适。
　　 自从认识海，云习惯了幻想。
　　 在地板的角，云捧着《大漠甘泉》躲开老公的视线。在老公眼里，云做什么都像从错误的一头开出花来。云的诗意在海的心里激起波澜，像客厅里自己挑选的红色壁纸上那大朵大朵的金黄，阳光洒满的时候温馨自在。
　　 3
　　 自由活动。一个美丽的下午美丽的夜。
　　 云在海的房间把他的发言整理成文，用微信发给海，附上一句话：在对和错之外，有一片田野，我在那里等你！
　　 云把房间的顶灯关了，舒展着身子。浴室很大，光滑的浴盆洒满月季花瓣，云躺在里面不想出来。她注意到自己乳尖的水晕，闪烁着复杂的图案，就像她此刻对海的思念。换上休闲长裙，披肩长发梳成懒慵慵的发髻，垂在发顶，颀长的脖颈露在外面，隐隐连着酥胸。海真的回来的话这般装束不会尴尬。云喜欢裸妆，喜欢裸睡。打开床头栀子灯。这种灯在宋朝是非常流行的，所有的酒店都会悬挂，不论晴雨都盖上竹叶编成的灯罩，大家心知肚明而又颇为默契。云捏了一下自己羞得绯红的脸。
　　 宾馆的栀子灯没有竹叶，这是师大的外宾招待所。
　　 海去了他表叔家，吃饭时才回来。他背着黑挎包，手里托着红樱桃，侧目望着云。那眼神，像极了窗外的星，似乎能照到路边花坛向日葵的蕊上。云喜欢向日葵，也喜欢樱桃。樱桃欲滴的红有强大的吸引力，就像今日——无法抗拒。
　　 海拿出一粒，云抬着右臀牵着身姿微微张口，示意海放进她嘴里。
　　 “傻丫头。”海一边说，一边乐哈哈把樱桃塞进自己口里。
　　 海是保守的老夫子。云第一次见到海，这个印象不存在。他们在桃园漫步，内心揣摩五千年的诗意。那之前，云觉得诗意好遥远。事实上触手可及。她和海合著诗集半个月成稿。那是海送给云的礼物。海的笑藏不住，就像在课堂。
　　 课堂上，海习惯发指令。云有很多问题：跳崖？摘下面具？天马行空？课堂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世界是海的课堂。如果学生的笑像肥皂泡破灭而不是闪烁七彩的光，海会痛心。
　　 海说好要住表叔家。临走时，海让云不要再另外去定房间。可是，表叔家来了故乡的客人，海只好回了。云做梦都想“对与错”的真实会在她和海之间存在而非神话，最好与伊甸园的故事没有两样，或者与眼前宫殿一样的建筑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海说他没有看到信息。谁知道是真没看还是假没看。云侧目看着海，她不想让他看透自己的心思。
　　 4
　　 宾馆没有空余房间了。
　　 海到马路对面找了一家小旅馆。旅馆在沿街的路边，装修的味道还没有散尽。顺着侧门往里走，10米的长坡一直向下。房东老板肚子的肉一颤一颤的，他告诉海附近旅馆都是地下室，如果合住100元一晚上。海摆摆手，好在只有一个晚上，自己一个人。
　　 房间是个黑色的小木屋。
　　 回想起，自己出生时就是这样的小木屋。那年，母亲二十岁，在农校读书，她怀着海不肯放弃读书依然坚持听课学习。她们那一代人，刚从战乱年代过来，且又是穷人家的孩子，能读上农校，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学校破烂，冬天墙面结冰。校长找来木板柳条把窗户钉起来外面蒙上塑料布。怀孕后期，母亲坐在教室冷得受不了又总想打瞌睡就整节整节课站着。那天上课，晨曦照进教室，母亲感到羊水破了。女同学关切地围了一圈，见证了海的诞生。
　　 推开门，屋内布置还算雅致。床头花瓶插着一束百里香，闻起来自然清新，惬意舒服。海喜欢叫她普罗旺斯的恩惠，还是叫她“破晓的天堂”吧。
　　 望着窗外的星星，海躺在木板床上出了神。
　　 5
　　 窗外，晨曦未起，景物朦朦胧胧。云扶着床头慢慢站起来，头晕晕沉沉。“市二院，7号楼，5层21床。”5.21，这么巧？云把信息存好，准备下车后打车直接去医院。“订单号E840815071，二等座05车厢21C号。”存好。
　　 “9点去车站，抓紧收拾吧！”老公坚持要送云。“朋友说他穿短袖，儿子单衣，媳妇两件。杭州天气和家里差不多。”老公把衣服帮云熨好卷成筒状装了5身。衣服上放了笔记本，压着箱盖拉上隔袋。“做个面膜罢，你气色不太好。”
　　 差10分9点，司机打来电话。老公提着皮箱，锁门下楼。
　　 昏昏一觉，飞絮盈窗。落下车门，忽悠悠吻着脸颊、额头、唇心。“一团团逐对成……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想起黛玉的诗，内心一酸，垂下泪来。不行，今天心情要好，不要被妨碍。云闭上眼睛，仰头靠在后座的颈垫上。
　　 轻轻地/告别我的身体/这承载了一生的舟楫?/轻轻地/唤起我的灵魂?/我们就要远航/?
　　 相遇/在另一片港湾。
　　 云的心被揪出来，头脑一片混乱。她的直觉告诉自己，海已经到了艰难的时刻，灵魂与身体在慢慢分离——海真的要和自己“告别”吗？眼泪滚进嘴里，像含了厚厚的粗孔橘皮。
　　 6
　　 2月6日，宜春。海和母亲、岳母及所有的家人在迎接春节的到来。
　　 9日，初二。游玩。大舅子波安排一家人去50公里外的仙女湖。湖边一溜小餐馆。中午，几个服务员迎上来招呼着。见一家门前对联有意思：泥鳅黄鳝个个无鳞，螃蟹螺蛳满桌是壳。一行人进去，老板张罗。人乏肚饿，大快朵颐，一大桌子鱼肉虾蚌扫个精光。海觉得香，多吃了新鲜嫩笋。夫人旭制止，海只管一时痛快没有听：不就是笋嘛，在家时也偶尔吃过，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饭后，继续游玩。傍晚，大家商量是在仙女湖吃饭还是回家。岳母说回家好，于是一行人驾车上路。
　　 路上，海觉得不舒服，胃，渐渐鼓涨起来。
　　 回到宜春，小舅子洪夫妇和舅舅舅妈各自回家。波和旭一阵忙活开始吃饭。海一点食欲也没有，吃了两口便下了桌。
　　 坐在沙发上，海喝了两口热开水。
　　 7
　　 二十年前，海得了乙肝，卧床十四年。后来发展为肝硬化，作了脾切除术。情况最糟糕的几年，吃完饭两个小时腹部就开始胀痛，胀痛半个小时就开始上吐下泻，痛苦不堪。每次，夫人旭和女儿雨都是忙前忙后，一头大汗。
　　 这次，海坐在沙发上。片刻，胃里难受，突然，一股热流从腹部涌起，直扑喉头。
　　 夜，被一片黑暗笼罩。海知道，当年的情况发生了。他咬着牙紧闭嘴扑向卫生间，没等完全张开口，一股热流喷涌出来。定睛一看，马桶满是猩红：血!
　　 旭听到海的呕吐，慌忙扔下饭碗赶到卫生间给海拍背。
　　 海大口大口吐着，旭在一旁干着急，嘴里心疼地叫：海，海。
　　 波和岳母也赶到卫生间。等海吐完，旭和波把他扶进厅堂，在沙发上平躺下。大家忙着给120和洪和小姨雯打电话。
　　 海的眼前漆黑一片。
　　 8
　　 救护车进了老地委大院。救生员和司机拿了担架跳下车，跑上四楼。
　　 海在沙发上平躺了十来分钟，微微睁开疲惫的眼睛。
　　 岳母家住的就关老楼，楼道又窄又陡，用担架抬病人下楼，至少需要四个人。
　　 海说：“还是我自己走吧，你们扶着我。”
　　 旭说：“那不行，你必须平躺不动，否则会加速出血。你刚才已经吐了六七百毫升，再大出血，生命就危险了。还是等等洪吧。”
　　 波说：“来不及了，洪开车过来还要十来分钟。”
　　 波一个人扛脚，救生员和司机负责头部，把海抬上担架，上了肩往门外走，旭紧跟在后。
　　 海躺在担架上，一下子觉得自己身体特别沉重。救生员和司机的呼吸就在耳边，呼哧呼哧的。波弓着背挺着脖子一个人走在前面。担架上下前后扯动，三人踉踉跄跄。海的腹部在起伏颠簸中慢慢地涨，涨满起来，全身上下不断有汗珠渗出来。
　　 下到二楼，走在后面的两人撑不住了：“歇一下吧。”他们对波说。“好。”三人把海轻轻放下，长长地喘着粗气。
　　 波已经54岁了，长期在办公室工作，这几年患有痛风，下肢疼起来不能走路。救生员和司机是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以运送急救病人为职业，他们尚且觉得体力不支，而波一声不吭，可见全是靠亲情和毅力在支撑。
　　 9
　　 冷风袭来，云打个寒战。老公取了票，送云过了安检。大屏显示在A2候车。
　　 来早了两个小时。乘滚梯上二楼迎面是按摩休息厅。云这会儿感觉浑身发冷。“给你开电热吧。”服务员看云脸色铁青给她倒了杯开水。盖上厚毯，又盖一层，身体缩在座椅扶手里，手指肚样的用力点从头至肩开始抓揉，至后心，到肋、到腰、到臀、到腿根部，臀尖几个穴位被紧紧抠住，会阴麻麻的。云知道自己这是上火了。隐约做了个梦：一座黑色的小木屋，被向日葵包围着。海躺在花海里。后面是山，小路蜿蜒到远处。云想把海背下山，一脚踩空，掉下悬崖……
　　 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同行的老师陆续进站，有的穿风衣，有的穿毛衣外罩。老远挥挥手，送来向日葵般的微笑。还有2分钟。排队候车，下站台向后走，走去很远。
　　 手机嘟嘟想起来。“报到后，滴滴打车！”是海的夫人或者是女儿？海的微信头标：圣诞老人，让云的心温热起来。高铁里的温度高些。睡一觉到了温州，越走天气越暖。“文字有唤醒的力量。”海这样说过。对呀，用文字唤醒他。快写！
　　 当田野微明，我已经启程。我知道你在将我等候。越过高山，穿过森林，在远离你的世界里片刻不想停留。默默地守候，孤独地前行，外面的世界不看也不想听。仿佛看到你弯着腰，背着手，步履匆匆。满心的忧伤，白昼如黑夜降临。不凝望金色落日的辉煌，也不远眺西湖的长桥，晴日的夜，到达100岁，我将站立在你的墓旁。
　　 10
　　 大出血了。办入院手续。快！
　　 出血一千毫升。危险！
　　 海在宜春市医院做胃镜止血手术。冰冷的胃镜插入胃里，毫无提防毫无抵抗能力的喉头、食道和胃的平滑肌，在坚硬冰冷的入侵面前显得那样可怜，就像一条放在案板上的活鱼，被利刃来来回回地刮着鳞片，还得心平气和地忍受着，连跳动一下的冲动也要全力把它压抑下去。
　　 这样的出血回到杭州后又经历了两次。每次出血，前面的治疗功效尽弃。
　　 重新来过：胃镜止血，蛋白血浆止血。不能进食，全靠静脉补给。消化道静脉曲张越来越严重，腹水越来越难以消去，血糖越来越难以控制。吃一点米汤，腹泻，吃一点面条，大便排不出来。
　　 第三次出血。作胃镜。胃底静脉怒张得厉害，随时都有再次大出血可能。医生用硬化剂对胃底静脉作大面积处理。
　　 海经受着生命的考验。
　　 从胃镜室出来，麻药的效力慢慢褪去，胃底火一样的烧灼。夫人旭白天黑夜守护在病房，实在困得不行，就在另一张病床上躺一会。海看她熬得两眼通红，面容憔悴，心里难过。
　　 一连六个昼夜，海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感受无眠状态下时间的流逝。
　　 11
　　 海想着云。云想着海。
　　 海和云相遇是2013年9月25日。是不用记都记得住的日子：925。
　　 手聊，电话。海磁性的声音略带沙哑，云渐渐有了依赖。她和海要了照片，眉眼都是笑，久违的笑，阳光般灿烂。云把自己的自拍发给海，海说和声音对不上号。云的声音甜润柔美，和眼睛一样漂亮。他不喜欢云的鼻子，冷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