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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百味】杀死杨伟大(中篇小说)


作者:安勇 秀才,1278.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452发表时间:2016-05-14 03:51:37


   一、
   我一个人躺在帐篷里,连成一片的蛙鸣织成一张网,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我的身体好像已经浮起来,就睡在这张嘹亮的网上。钻塔上的重锤每隔十几秒钟就自动落下来一次,重重地击打在钻杆儿的顶端,铁床下的大地随之痉挛似的震颤一下。重锤正将钻杆儿打进大地的深处。
   我看见有一颗星星刚好停留在帐篷门的缝隙间,模样有些孤独。好像是漆黑的夜空中,其它的星星们都已经睡熟了,只有它自己还失眠似的醒着。在离这儿几里地的村庄里,老刘、李胜利、吕四贵他们正在舒舒服服地睡觉,他们每天晚上都安排我值夜班,看守钻塔和工地。他们没什么理由这么做,也许没有理由就是最好的理由吧!我有点儿像这颗星星。我们的机台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一个月,也许还要继续工作几个月,我们要在这打一口几百米的深井。这是我们在这个地区打的第十口井。用大队长王中华的话说,我们要用汗水和勇气造福人民,彻底解决这个地区的吃水问题。想起王中华的话,我好像就看到了他挥动的手臂。他讲话的声音像重锤下落时一样响亮,他讲话时总是喜欢把右臂抡成一个扇子面形的半圆,把听他讲话的人笼罩起来。我曾经私下里猜测,也许他从前是个优秀的农民,总是忘不了要挥动镰刀进行收割。他的手势很狂妄,好像天底下只有他才是合格的农民。
   五年前,我刚到这个机台,打第一口井时,正赶上王中华来野外慰问。他站在一个土包上,把右臂划出一个扇子面,声若洪钟地说:“同志们,你们辛苦了,我代表大队领导,代表全队的职工来看你们了!”他的话音刚落,机长老刘就带头鼓起掌。我没有鼓掌,等到掌声停下来后问:“王中华,请问一下,我是地质队的职工吗?”王中华愣了一下,大概是在想谁是王中华,他很快就想起来了,自己就是王中华,马上和蔼可亲地冲我笑了笑,“当然是,而且你还是工作在第一线,不怕苦不怕累的好职工。”我说:“那就奇怪了,我好像从来也没请你做代表来野外慰问。”我看见王中华又愣了一下,也许是他没想到庄稼地里竟然还有我这么一棵奇怪的玉米,不但没有被割倒,而且还会公然对农民提出质疑。其实,我并非有意与他作对,我从来都不喜欢和别人作对。我总觉得,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怎么做人那是自己的权利。但现在王中华却剥夺了我的权利,我想不明白,他凭什么就那么肯定地说可以代表我呢?王中华看了看我,问:“你是谁?”我告诉他我是杨7,阿拉伯数字的7。他又一次愣了愣,接着问,“你爹是谁?”我对他说,我爹是谁与我问你的问题无关,你如果无法回答我,就请你不要代表我。这时,老刘讨好地冲王中华笑了笑说:“就是刚出了事故的老杨,杨壮观。”老刘有点儿口吃,李胜利他们背后都叫他刘嗑巴。王中华看着老刘问:“鸡巴让绞盘夹了的那个老杨?”老刘频频点头。王中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突然停下来,威严地看了我一眼说:“小兔崽子。”然后就果断地挥了挥手说散会。至今我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本来,我还想提醒他,他说的那句话里还有个逻辑上的错误,我们都是职工,又委托他做代表来看我们自己,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儿莫明其妙。
   我试着把钻井的声音剥离出去,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蛙鸣后,有一个声音清晰地在我头顶的黑暗中响起来。声音说:“杨7,到时候了,你该行动了。”我跳下床,点燃帐篷里的煤油灯。借着灯光找到我的皮箱,打开拉链,把里面的衣服一股脑地倒在地上。我分别挑选出三件上衣和三条裤子,组合成三套衣服,把剩下的衣服又装进皮箱里,端着煤油灯,提着箱子走到了帐篷外。再次打开皮箱后,我把煤油灯扔了进去。夏天凉爽的夜晚里,很快就弥漫出一股衣服燃烧的焦糊味。箱子里升腾起一团火光,我看了一会儿那团火光后,把帐篷边的稻草抱过来,开始捆扎稻草人。
  
   二、
   五年前,大队长王中华来野外慰问的前一天中午,我妈不由分说,死乞白赖地把我拉到了老刘的机台上。对她这个霸道的决定,我表示了极大的不满。在通往机台的土路上,我扛着行李,走一会儿就停下来,用脚后跟着地,身体用力向后倾,试图挣脱我妈拉我的那只手。我的样子应该很像那些脾气不好,或者没吃饱草料,不愿意卖力气拉车的牲口。而缰绳却在我妈这个车把式的手里攥着。我看见她每一次用力拉扯我,脸上胖嘟嘟的肥肉都会跟着剧烈地震颤起来,那些肥肉似乎也是良好的导体,把震颤一直从她的脸传递到她同样肥胖的身体和四肢。我妈把力气用进了肉里。
   我说:“我不喜欢当钻工,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我妈拉着我肩膀的手动了起来,拇指和食指配合在一起,飞快地旋转了一下,我随之感觉到钻心的疼痛。这种疼痛我已经非常熟悉,这几乎是我妈愤怒的一个标志。每当她真正愤怒起来时,这种疼痛就会紧跟着降临到我身上。屡试不爽,从没出过差错。我妈这次只掐了我一把,然后冲着我的脸吐了口唾沫,“你喜欢当国家主席,人家还不稀罕用你呢!”我想对她说,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当什么国家主席,人生短暂,我只想做一件我自己喜欢做的事。但没等我开口,我妈已经用了力气,硬生生地把我拖起来。我像一副不合格的犁杖,一路耕过乡村的土路,两只脚后跟在地面上留下了两道挣扎的浅沟。
   我妈一直拉着我走到机台的工地上,把我推到机长老刘的面前。前几天在医院里,我见过老刘一面,只是没和他说话。我踉跄着站稳脚跟后,看见从前的同学袁菊花,正站在一辆大篷车的门口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妈说:“大兄弟,这小冤家我就交给你了,打他骂他,怎么收拾他,就随你的便了。只要能让他出息成个人,自己养家糊口就行了。”老刘拍拍我的肩膀,看看我的脸,“像,真像,像他爹。”我妈用一只胖手那样地推他一把,“瞅你说的,不像他爹,像你那不出事儿了。”老刘就哈哈地笑。我妈也附和着笑。我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他们的笑有些无聊。老刘看着我问,叫啥名字。我刚想告诉他我叫杨7,阿拉伯数字的7。我妈似乎已经识破了我的企图,抢先答:“杨伟大。”老刘说:“好名字,好名字,就冲这名字,将来准保有出息。”
   杨伟大是我的名字,但我从来也没认为杨伟大是好名字,也不认为他可以代表我。说心里话,我特别讨厌杨伟大这个名字。虽然我一直觉得,名字这东西就是个代号,有点儿像人身上的衣服,穿这件也行,穿那件也可以。但每当有人让我记起,我正穿着一件叫杨伟大的衣服时,我还是觉得浑身上下特别地不舒服。在我很小的时候,还没上小学之前,我曾经问过我爹,为啥我要叫杨伟大。我爹摸着我的脑瓜顶儿,脸上露出了回忆和缅怀的表情,“你的名字是你爷爷起的。那天,你爹我刚满月。你爷用手捞一把我裆里的家伙说,你小子人不大,小鸡子可挺壮观的,就叫你杨壮观吧!你爷起完了我的名字,突然来了灵感,拍拍我的屁股,又拍拍自己的脑门儿说,‘你叫杨壮观,等你再有了儿子,就叫杨伟大吧,你们俩合在一起就是伟大壮观。操他娘的,有了这两个好名字,我就不信咱老杨家过不兴旺。’我一叫你,就想起你爷爷来,他可是天底下难找的好爹。”听我妈说,我爷自己的名字起得很不好,叫杨赶牛,所以一辈子都是受穷的命。我没见过那个叫杨赶牛的人,他在我出生前五年去世了。但我觉得,杨赶牛一定是个像杨壮观一样霸道的人,不管别人是否同意,就强制性地给人家规定好了一个糟糕的名字。一个已经死去埋进土里的人,有什么权利和必要还操纵着活着的人呢?
   我说:“爹呀,我不想叫杨伟大了,我要换个名字。”我爹开始态度还很和蔼,说杨伟大这个名字有气势,还能缅怀你去世的爷爷。等到我一再坚持要改名时,我爹就失去了耐心,一脚把我踹倒在地上,斩钉截铁地说:“去你娘的。”那时候,我爹刚刚通过招工到地质队上班,全家人也都跟着他进了城。他整天乐得屁颠屁颠的,每次见到农村老家的人,都会用力拍打着身上那套土灰色的工作服,得意洋洋地说:“顿顿都是猪肉炖粉条子,大白馒头,敞开量地造,他娘的,把老子都吃腻了。”他认为,这一切——工作、工作服、进城、猪肉炖粉条子、大白馒头,都是杨壮观这个名字带给他的。我爹说:“你想想看,都是一样的庄稼把式,我也没啥出奇冒泡的地方,人家咋就挑了咱杨壮观,不要李锁柱、王有财呢?还不是咱的名字好,说着顺嘴,听着嚯亮?”他这么说时,一定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他这个从裤裆里得来灵感的好名字,却无法保护住他裤裆里的家伙。
   我对杨伟大这个名字本身没有任何意见,如果哪一天遇到一个叫杨伟大的人,会对他很友好,甚至和他成为朋友。我主要是不喜欢这个起名字的方式,它剥夺了我的意志。而且是在多年前,非常粗暴地进行了剥夺,让我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虽然我爹不同意我改名字,但我还是偷偷给自己起好了一个名字。上小学的第一天,我就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不叫杨伟大了。老师拿着花名册点到杨伟大时,我没有回答。我旁边坐着的袁菊花,在桌子底下用脚使劲踢了我一下。我没理她。袁菊花的爹也是地质队的钻工,和我爹在一个机台上,袁菊花初中毕业不久,老袁出了个小事故,办理了病退手续,袁菊花接了他的班,去机台上当了炊事员。后来也正是这个老袁和我爹我妈合谋,让我中了老刘的圈套,委屈地娶了袁菊花。
   老师似乎不想轻易放过杨伟大这个人,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拿着花名册,冲着下面喊:“杨伟大,杨伟大同学没来吗?”袁菊花站起来答道:“老师,杨伟大他来了,就坐在我的旁边。”老师看看我,又看看袁菊花,又喊了一遍杨伟大。我也看了看他,没说话。老师走下讲台,来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忽然恍然大悟地说:“杨伟大同学,难道是个哑巴吗?”我站起来说:“老师,我不知道杨伟大是不是哑巴,我不认识他。”老师听我说话,大吃了一惊,“杨伟大,你不是哑巴,为什么喊你却不回答?”我说:“你喊杨伟大,和我有啥关系?”老师这回更吃惊了,嘴巴张得老大,我已经看到了他嗓子眼儿里的一截粉红色的小舌头。“杨伟大,难道你不是杨伟大吗?”我挺着胸脯告诉他,我不是杨伟大,我的名字叫杨7,阿拉拍数字的7。老师这下子愤怒了,低低地说了两个字:“胡闹!”喝令我站到讲台边的墙脚去。
   但第二天上学,我在交上去的作业本封面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杨7”两个字。这次,老师没罚我站,也没教训我,直截了当地把我爹喊到了学校。当天晚上放学后,我爹狠狠地揍了我一顿。在揍的过程中,他一直铁青着脸,没说话,说话的是他手里的扫帚疙瘩。但这却吓不住我,杨7这个名字我坚持用了许多年。
   我妈刚从机台上离开,我就郑重地向李胜利和吕四贵宣布,我真正的名字不是杨伟大,而是杨7。李胜利看看我问:“杨7是啥意思?”我告诉他没有啥意思,但我喜欢用它作名字,最重要的是,这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我还告诉他,其实每个人都应该自己给自己起名字。袁菊花手里拿着一把芹菜,从做饭的大篷车里走出来,一边往下摘着菜叶,一边笑嘻嘻地说:“杨伟大的脑袋有毛病,没准是小时候让驴踢过,你们都别理他。”从此,他们除了叫我杨伟大之外,偶尔也会叫我“脑袋让驴踢过那人”,或者是“脑袋长包那小子”,直到后来他们给我又起了普罗米修斯的名字为止,但就是没人叫过我杨7。我和袁菊花结婚后,李胜利又把我的名字变了个花样,把后面的“大”去掉,只叫前面两个字。他经常笑着问我:“杨伟,你小子趴在袁菊花肚皮上时,是阳萎还是不阳萎?”这样的话,他一般都是看老刘不在时才敢说,整个机台上的人,包括我在内,都知道袁菊花和老刘的关系不正常。他们还说我爹起名叫杨发达的那个孩子,其实应该叫刘发达。
  
   三、
   火光里的煤油灯发出“叭”的一声脆响,估计是玻璃灯罩烧裂了。那团火光渐渐暗淡下去,箱子里的衣服已经化成了灰烬。皮箱也烧光了,只剩下一圈儿四方形的铁架子,开始还发着红,后来就融进了漆黑的夜色里。旷野上,蛙声如浪,黑暗中,无边的芦苇荡显得分外的神秘。说起来,我虽然不喜欢钻工这份工作,却很喜欢我们工作的这个地区。这个地区是芦苇的天下。墨绿色的芦苇,泛滥成灾,从一条铁路的路基下出发,浩浩荡荡,奔流几百里,淹没一片片土地,直到遭遇蜿蜒的大海,这才被迫收住席卷的势头。走在前面的一批芦苇,有些措手不及,也有些慌乱,茫然地打量着眼前的海水,不知道何去何从路在何方。它们把浑身的力气都用进了根里,拼命抓住脚下的泥土,弯着腰,弓着背,抵挡从身后拥上来的同伴。不这样,它们就会被挤进大海里。根虽然收住了,但芦苇们的颜色却随着风继续向前流动,慢慢地,就把这一湾海水染成了墨绿色,翡翠湾由此得名。而被芦苇们占领的广袤大地,不知不觉中已经连成了一片多水的泽国,号称是亚洲第一大苇场。几十个小村庄,星罗棋布,像一条条搁浅的船,在芦苇的海洋里沉浮挣扎,努力保持着固守的姿态。这个地区虽然到处都是水,但因为临近海湾,所有的水也都有了海水的特征——水味咸涩,含氟量偏高。一般深度的井,十几米、几十米,水质都没有丝毫改变。这样的水吃得时间长了,人们的牙齿就慢慢变成了黑色。一张嘴,没等说话,先就让人怵目惊心了。男女老幼,几万口子,人人拥有这么一副黑牙,虽然谁也不会笑话谁,却让当地的官员们觉得颜面无光,发誓要用五年的时间彻底解决饮用水问题。我们的钻机就这样开进了苇海里。我来机台时,刚好打的是第一口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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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讲述的是地质钻井工人杨伟大和他的队友们的故事。通过杨伟大的叙述,生动的刻画了杨伟大,杨壮观,老刘,吕四贵等钻井工人的光辉形象。他们生活乐观,不畏艰险,为了海边的村民能吃上放心干净,卫生的水,不喜流血流汗,甚至落得残疾,为村民打井的感人事迹。向读者全面介绍了钻井工人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语言诙谐,幽默;场面生动感人。杨伟大,一个钻井工人,非常亲切,可爱的名字,让读者深深记下了。是一篇选材丰富,情节复杂,场面宏大的优秀小说。感谢赐稿百味,期待佳作再现。祝快了!【编辑:肖智海】【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515002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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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肖智海        2016-05-14 05:45:29
  问好作者,辛苦了
2 楼        文友:宏声        2016-07-15 12:32:52
  我在盛夏里不午休,阅佳作使我聚精会神。读了远方老师的佳作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几千汉字老师挑选打出来就是那么动情感人。宏声向老师取经来了,在江山文学路上拜师提高写作水平。问好!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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