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凌晨一点多钟，我第一次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他远远地站在灯光昏黄的出站口的地方，穿一件蓝色的短袖衬衣。不管在哪里，他都是那么安静，看起来连发丝都是稳固不动的，就像是一幅和周围嘈杂的人群隔离起来的干净的画面。他问我在火车上感觉如何，我说我曾打算好好欣赏一下他家乡的风景的，可遗憾的是，天是那么黑，不过风吹着的感觉是不错的。他听完笑了起来，他说，一听就知道你是不大出远门儿的人，即便是有月亮的晚上，火车里的人看外面的时候，也会是漆黑一片的，只有那些田野里的蟋蟀小鸟能看到灯光下的你们。
　　 他将我安置到住处。我想趁天还未明，好好补一下觉，不然白天就会没有精神，脸色也会是晦暗难看的。可是躺下去没多久就又坐了起来，以我这神经衰弱的毛病，到了睡觉时间远远过去的时候，尽管太阳穴因为疲劳膨胀得厉害，可是意识依然十分清醒，我只好打算睁着眼捱到天亮。我习惯在睡不着的夜里看一本书，我还从来不知道凌晨三点的电视节目会是什么样。我搜到一个法国的电视剧，我从未在白天发现过这么好的节目。在一座温馨的房子里，三个不同年龄层次的美丽的女人一起生活着，可是仅仅是在我看到它的几分钟后，气味渐渐地发生了变化，那个最年轻的女人，那位母亲的女儿，在自己的卧室里自杀了。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可是却被强烈地吸引着，我从未在自己国家的电视剧里看到过这种孤独与悲凉，它们有的只是和人群关联起来的的孤独与悲凉，可是从来没有这种生发于个体深处的绝望感，这种绝望感只是自己的，别人无从知道，也无从了解，每个人都有一个这样的樊笼，只是有些人更敏感些，挣扎得也更猛烈些。
　　 因此，她的自杀更像是一个谜，给周围的人带来痛苦与迷惑。我感到一种诡异与清冷的气氛渐渐地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我关上电视，闭上眼睛，我仿佛听见《1408幻影房间》里墙壁开裂，血液不断流出的声响，还有穿蓝色衣裙的女人从窗口纵身跃下，发出凄厉的尖叫……我想给他打电话，可是他在睡觉，他锁门的声音还会吵醒他的父母。我起床拉开窗帘，他的屋子在那里，我发现我像他指给我看的那样用手指指着一个方向，越过一些高高低低的楼房，他的屋子在看不见的地方。手指缩回，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感到落寞。我想跟他说话，跟他讲刚刚看到的电视剧，跟他谈谈那个女人的自杀，再跟他一起看音乐频道的节目，也许会有我们都熟悉的音乐，我们跟着一起哼唱……
　　 他早晨来到这里，当时我还在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他坐在床头，专注地看我把脚淹没在那双蓝色的男式拖鞋里，然后费劲地把它们拖进卫生间里。他坐在离我一段距离的地方，那些想要跟他说说的愿望和那些私密的感受，已随黑夜消隐了。到现在，我们之间都很少说话，好像我们在这次见面之前的那么长的时间里，就已经把话都说完了。我们说了那么多的话，我们互相问着，你和别人有说过这么多话吗？我们说过的那些话，似乎比别人一辈子在一起说的话还要多。有时说着说着我就会担心，这次说了这些，下次说些什么。由于有了这种心理负荷，所以有时我们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汹涌的海水突然凝结成石块儿，有时，这石块儿是永远不会再融化了，就像某种灵感性的东西一样潜隐一辈子。而那么多的夫妻之间早已失去了这种灵动性的语言，他们的生活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油花，空虚地在表层旋转，一句话像是一个梦幻，说过了，就像梦一样消失了，不留下痕迹。这种催眠的状态，我们之间当然不会有，只是我们太警醒了，这种警醒像大象一样努力想呵护一朵花儿，却把它吹飞了去。
　　 他带我去吃早饭，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和他待在一起，第一次和他一起吃饭。这种在彼此的想象力里常常被描摹的事情，是在一种种沉默而又微妙的气氛里进行的。我习惯于在吃饭的时候，不住地抬起头看进进出出的他家乡的人，有时还要把头转来转去，有时我觉得这个女孩子谈不上漂亮，但是美丽的，那个人看起来气质也不错，但是他们都不及他的一个零头。这样想的时候，我就会暂时把他忘了，而他依旧安静地吃着饭。我们穿过几条阳光照耀的街道，肌肤隔在单薄的衣衫里被温暖地烘烤着。我们谈论着自己和自己的朋友，我们不时地就会逗对方发笑，这是音乐也无法表达的感觉。有时候我就会觉得，我们就这样走下去，那将是比什么都美好的事情，这个时候，我的身体就会痛苦地抽动一下，仿佛冰凉的湖水浸没。而大部分时间，我们会是沉默着的。
　　 我们走累了，便到公园里一处树荫下坐着。依旧是长时间的沉默，有时他提起一些话头，到我这里就会断掉，没法再继续下去。突然他发出一串他所特有的那种奇特的笑声，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不合适。我知道他那自私和冷酷的本性，他会把他所感受到的，没有保留地说出来，而沉默的气氛一旦被公开，所有话语都会显得仿佛是为了打破沉默而说出的，我们还怎能自由地交谈呢？我说，也许我们还不太熟悉吧，我第一次这样和你待在一起……他没有吭声，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让他看在我们右前方那一片茂密的杨树林，我说我以前见过的公园里，都没有像这样种着这么多杨树的，成片的杨树林，风吹的时候就会哗哗地响。他问道，那样的感觉就像是回归了自然吗？我说是的，不过，很少有人喜欢这样的感觉，他们更喜欢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只是因为他们稀奇而已。我说有一次在公园里和朋友一起照相，她们都选了一些孤零零的花坛或椰树，而我选了一处缠满了常青藤的矮墙当背景，远处有一个屋顶尖尖的建筑，当时还有一些雾气，看起来很朦胧。他说，这说明你看东西都是凭感觉，而不在乎它是什么、叫什么名字。我说，这样有什么不好吗？他开始笑了起来，这说明你还没有长大。我也笑了起来，那你长大了吗？我不知道，你觉得呢？我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感觉你有点冷，好像很有理性的样子，可是时间长了，会发现你说话或是做事，就像是孩子一样原始，也许在我面前才是这样，在别人面前时，又会显得很理性……我们都是戴着面具的人。他为这话感到奇怪。我说，的确是那样的，你看起来很冷酷……你这个时间出生的人是没有心的。
　　 他提议去他家里，我没有答应，我和他争辩了几句，可是最终没有结果。我们这时已走出公园，在这陌生的地方，我只好跟着他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可怕的沉默又开始了。慢慢地，我被拉在了后面，我边走，边瞧着他的背影和他走路的样子。他看起来从容又淡定，仿佛来自于内在的一股精神动力，这种脚步，和他深沉的肤色、高且直的鼻梁、结实的下巴，还有干净的手指一样，向我暗示着所有来自于他的精神气质：冷静和控制，还有那无时不在的自我意识。他会在后面长着眼睛，背对着我停下来等我，我赶上去，不住地问他这是要往哪里去，他没有回答。不知不觉又拉下来，我再一次赶上他，我们依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忽然，他又发出一串那样奇特的笑声，摇了摇头说，我们真不合适。他终于在一座大门前停下来，我问这是哪里，他说，这是我家。
　　 他去自己的卧室，我在昏暗的客厅里随意游荡着，看洁白细软的台布镂刻着的花纹和垂下的流苏，蓝色玻璃缸内的金鱼。客厅里面有一张大的全家福照片，他这时已来在我的身旁，一一介绍着他的家人，还有他那已跟我提起多次的漂亮的母亲，而十三岁的他坐在姥姥的腿上，看起来就像是一株瘦瘦的的小青藤。他说你来过这里，不过很可惜就要搬家了，不然我会一直觉得你就在这屋里。我们一起去看他的书柜，他说他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藏书狂，有时在图书馆里遇到一些好的理论和诗歌，也会复印下来。他要送我一本书，我说你看的书理论性都太强了，而我更喜欢从故事和感情里自己去体会，诗歌又都是些我不太喜欢的风格。听完这些，他把我领到另一个书柜前面，拿了一本杜拉斯的《写作》说，这大概是你喜欢的。他又指着一些精神分析的书说，这些书是不允许你看的，我想让你更单纯些，停了一会儿，他又笑着说，不过如果我们以后生活在一起了，你肯定免不了要翻看这些书。我说，有时我几个小时待在书店里，只为给你选一本你喜欢和需要的书，可又总是犹犹豫豫的，想给你选小说，可害怕你看过之后就搁在书架上，上面都落满了灰尘，我想要送你的书，是不受时间影响的、你老了的时候也会翻看的书。他说，你是要我永远都记得你吗？我说，那也是不可能的，我们都会遇上合适的人，我们会爱上他，我们会渐渐地忘了彼此，我们只有在重新遇见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还在爱着彼此。他说，我们难道不是合适的人吗？我说，因为你的冷酷，而我没有能力去包容，会有人这样去包容你的，她们开朗，快乐，会答应你所有的要求，而我早晚有一天会疯掉。
　　 我们去附近的餐馆吃饭。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是在公共场合，在有别人存在的地方，我便会关闭自己，我们只能进行一些琐屑的交谈，就像是共同生活了多年的夫妻那样，始终找不到话语的源头。我们在靠里的位子上坐下来。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不停地朝我们这边望过来。他说，这个女孩儿认识我，我以前都是和家人来这里，你看她脸上很失落，因为今天我带了女朋友来。我再看过去时，女孩子已经不见了。我并没有认为这是他的水仙花情节，因为他的确是这样的人，走到哪里，他的气质都能够深深地吸引着别人，有时包括一些男孩子。而有时我会不知不觉在别人面前模仿他说话的语气，他告诉我这是恋人之间会有的表现，因为他们相互爱慕，特别是当他们彼此分离的时候。他的男性朋友不多，但其中有一两个，即使他那冷酷和控制的本性会使他们受到折磨，他们依然是最好的朋友。他继续给我讲另一个女孩子的事情，他像编故事一样编了一个无头无尾的小说，说到无厘头的部分的时候，我就会笑，而对某些模棱两可的东西，我却很困惑地用眼睛盯着他，他这时就会把我当作傻瓜一样笑着说，你还真的相信了。他不说话的时候，我们就尴尬地沉默着。他给我夹菜的时候，我用挨着他的那只胳膊支着半边脸。他沉默了一会儿，默默地吃了几口菜，然后他放下筷子，看着我说，你怎么了？眼泪开始流下来，我想我并不是嫉妒那个他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即使她并不是无中生有，我也不见得会嫉妒她。我用红肿的泪光模糊的眼睛对着他说，为什么要说我们不合适呢，为什么要两次三次地说呢，两个人在一起就一定得不停地说话吗，可我更喜欢那种即使不说一句话也会感觉到的默契，这个连我自己都有点动摇的宣言给我捞回了一点面子，这说明我对他小说女主人公那种开朗活泼的个性完全不放在心上。
　　 我们穿过灯光昏黄的街道走几里的路去买我返程的火车票。在回来的空荡荡的公交车，我被他拉到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我们偎依着，我的手被他握在手心里。车里流转着迷幻的光影，这世界孤独而美好，这路程是否能够长得没有尽头。而如果没有那些来自外部的力量，我是否能够有勇气和他一起走下去，哪怕在铺满鲜花的尽头是悬崖峭壁，那时他给了我一辈子只可能有一次的爱情，然后再用他冷酷的手指把我揉碎。我们依旧沉默无语，而明天早上我就要走了，于是他说，我们今晚喝点酒吧，也许喝了酒，你就能对我说话了，那样我们可以说一整晚的话。我点了点头。他问喝白酒还是啤酒。我说白酒。于是我们下车去买了一瓶白酒。在等回去的公交车的时候，我背对着他远远地站着，吃饭时的那种情绪一直持续着，我不停地流泪。
　　 我们回到我的住处，直到这时，我才觉得我们是真正待在一起，没有其他的人，没有嘈杂的声响。我们把酒放在桌子上，拉开黄色的窗帘，面对面坐在床上，夜风阵阵吹来，像是吹在黑暗中无人的原野上。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抱怨说明天又要回去工作了。他问道，你很讨厌你现在的工作吗？我说，喜欢的东西一旦和工作联系起来，就会变成一种负担。他说，人总要承担一些东西的。我说，如果我足够幸运，我就不会感到这是一种负担了。我跟他讲起了我的那个他所知道的朋友，我说，她总希望自己能够更忙些，更忙些，因为她一停下来，便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可是我总是觉得没有时间去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她和她丈夫每天中午都要通一次电话，每次说着同样的话，他那样普通的人，可是她很喜欢他，在合适的时候结婚，合适的时候生孩子，在该努力的地方努力，她觉得很快乐。我又叹了一口气。他为这些话笑了起来……
　　 我的两只手都被他拿在手心里。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让我后悔不已，我说，在你家的时候，我怎么忘了看你婴儿时候的照片了呢，多可惜啊。他说，既然你今天看了我小时候的照片，那你要给我讲你小时候做过的蠢事。我想了一想说，我上小学的时候，躲在厕所门口吓我的小朋友，结果我大声喊着蹦出去的时候，却把我的数学老师吓了一跳。他很开心地笑了起来，跟我讲他小时候因为生爸爸的气，赌气吃西瓜结果吃坏了肚子。我说我很小的时候一直盼望上学，因为我以为上学就是更多的人聚在一起玩游戏。他又给我讲小时候爸爸错怪他，他离家出走的事……我们不停地笑着对方，有时还会推对方一把。他问我今晚还要不要喝酒，我这才想起那瓶酒的事来，我说不用了吧，他说我也这样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