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零零一年的秋天，米茵和邱生北上求医。
　　 米茵半夜醒来觉得口渴，迷迷糊糊在床边摸索半天也没找到台灯开关，刚要抱怨，方想起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而是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间。
　　 米茵赤脚踩着地板，没有发出一点声息，不再试图找到开关，准备去客厅倒水喝，却转身看清沙发上坐着的人影。
　　 邱生还没睡，电视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看不出情绪。
　　 “怎么还不睡？”米茵端着杯子边喝水边问。
　　 邱生抬头看着她，嘴角微微勾起，“睡不着，又怕影响你睡觉，看电视呢。”他按亮了客厅的灯，走到米茵身边，牵着她坐到沙发上。
　　 米茵顺势枕着邱生的腿躺了下来，她喜欢这样依偎着他，就像夜里喜欢枕着他的胳膊入眠。
　　 北京的深夜倒也安静，阳台上的茉莉香气混着露珠的气息，格外好闻。米茵突然觉得这个城市虽然陌生，却不是冷冰冰，至少好过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南京。虽然那是她生活的城市，有自己的工作、亲人、家庭，可她的孤独却被放大，心生惊恐，无处遁形。而造成她想要逃离的原因，仅仅是婚后三年她还没怀上孩子。
　　 邱家三代单传，邱生父母自然盼孙子。他们结婚三年了，米茵肚子却迟迟没动静。起初邱家父母也没逼两个年轻人，可当与他们年纪差不多的都抱上了孙子孙女，邱母自然羡慕不已，开始对俩孩子旁敲侧击。
　　 “邱生，你的同学都已为人父母，你和米茵也该着手要孩子了。”晚饭后邱母将儿子叫到卧室。
　　 “妈，我和米茵还没过够二人世界呢。再过两年吧。”邱生一点不急。
　　 “你们只管生，生下来我和你爸爸来带。你和米茵继续你们的二人世界。”邱母和颜悦色。
　　 “好吧，我会跟米茵商量。妈妈，我们去看电影了。”邱生转身退出房间。
　　 邱母欲言又止，心里好生失落。说实话，米茵并非她相中的儿媳，因为儿子喜欢，她这当妈的也不好阻拦。要说米茵要长相有长相，性子也温和，还是一个白领，除了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也没什么配不上他们邱家的。可邱母就是对米茵生不出喜欢，表面上和和气气，和气里却更多是客气。
　　 四个月后，米茵依旧没怀孕，邱母再也按捺不住，打听好了邱生加班未回，直接打车来到儿子家。
　　 米茵当然也感觉到婆婆和气之下的客气，对婆婆一直都敬重有加。邱家父母都是高校教师，邱生算是书香门第。
　　 “米茵，妈妈还有半年就可以退休了，趁我和你爸还硬朗，你和邱生赶紧要个小孩吧，我们帮你带。”邱母接过米茵递过的水，放在茶几上开门见山地说。
　　 米茵脸微微有些红，其实有半年多，她并没有采取避孕措施，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她也有些急。邱生爱她宠她，甚至开玩笑说做丁克家庭，与她缠绵一辈子，可米茵清楚邱家三代单传，生个孩子是必须的。况且她也确实喜欢孩子。
　　 “妈，我也想要孩子，可这半年一直没动静。”米茵脸更红了，她甚至生出一丝愧疚。
　　 “你们没采取避孕措施？”邱母神情有些复杂。
　　 “这半年没有。”米茵声音很低。
　　 邱母站起身，拉起米茵的手，“茵茵，可能是前两年一直采取避孕，对你身体有伤害。妈妈做些有营养的给你调调身体，回去我查一下相关资料。要不你和邱生搬回来住，我好方便照顾你。”邱母看着米茵。
　　 米茵难以拒绝，两个人搬回了公婆家。一番食补、药补近半年，米茵依旧没有怀孕，邱母面露愠色。
　　 “米茵，去医院查一下吧，别是什么不孕症。”邱母直言不讳。
　　 “妈，怎么可能？就是你和我爸太着急了，弄得我和米茵也紧张，还非要我们搬回来住，能怀上才怪。”邱生揽着米茵，向母亲抗议。
　　 “邱生，宠老婆没错，可生儿育女对女人来说也是天经地义。有了孩子一个家庭才算完美，米茵，我说的在理吧？”邱母直视着儿媳，看着儿子紧拥着米茵，心里的火气更重。
　　 米茵不敢迎视婆婆的目光，要不是邱生搂着她，给她力量，她真担心自己会晕倒。
　　 “妈，我明天就请假去医院。”米茵声音含着哭腔。
　　
　　 二
　　 邱生拗不过母亲的执拗，只得带着米茵求医问诊。他看得出米茵情绪不佳，于是决定北上寻医。一是带着米茵来北京散散心，主要也是因为关系最好的老同学辛明，他的老婆赵小雅，在北京著名的妇产科医院做主治医师。
　　 听说邱生夫妻来北京看病，辛明非常热情，了解他们的状况后，执意不让两人入住宾馆，而是把自己闲置的房子给他们住。邱生盛情难却，住进了辛明的房子。
　　 因为有熟人安排，邱生夫妇免去了挂号之劳，由赵小雅亲自医诊。来京三天后，邱生带着米茵走进了医院。此前两天他们走了北京的很多老胡同，吃了有名的小吃，用邱生的话说是放松心情，不辜负北京的秋天。
　　 “邱生，我很担心，我真的怕自己……”米茵紧紧挎着邱生的胳膊，虽是秋天，手心、脑门都在冒汗。
　　 “放松放松，茵茵，即便是真的有病，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还担心什么？有我呢，不怕。”邱生微笑着看着她，拥着她的肩膀走进医院。
　　 世间情侣之间动情的话很多，而米茵最喜欢听的就是邱生这句“有我呢”。从怦然心动到成为夫妻，邱生说了无数次，她也听了无数次，怎么都听不够，每次听都会心动不已。米茵甩甩头，跟着邱生的步伐大步向前。
　　 两个人各项检查做完，已临近中午，赵小雅说下午才能出结果，米茵不禁又开始紧张。
　　 “茵茵，我们去吃玫瑰饼吧，来时的路上，我看到有一家叫做海小姐的玫瑰饼店，光听名字就知道玫瑰饼一定很好吃。”邱生知道米茵喜欢吃甜食。
　　 米茵当然看得出邱生是为了缓解她的紧张，她索性不再想结果如何。“你真的看到这个店吗？可是你找得到那条路吗？我现在早已不知道北在哪了。”米茵吐着舌头，她一直为自己是路盲而耿耿于怀。
　　 “我当然知道，你得相信你老公超强的记忆力。”邱生独自去赵小雅办公室告别，然后开着车向来时经过的那条街驶去。辛明夫妇很好客，不仅提供了住处，还把车钥匙给了邱生，方便他们在北京就医、游玩。
　　 米茵被眼前五花八门的小店惊艳了，这些古色古香小店的名字都非常有文艺范，她有些目不暇接。“过客”“稻香村”“青花的记忆”“京扇子”“布衣谷”……琳琅满目的小店让米茵彻底丢掉了烦恼，邱生则不停地为她拍照。看到米茵灿烂的笑容，邱生生出一种此生何求之感，他多想就这样幸福下去，不管未来有没有孩子，只要和米茵在一起，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
　　 米茵童心大发，要坐着人力三轮车去后海，邱生愉快地答应，买了很多海小姐的玫瑰饼。于是两个人一个坐人力车，一个开车，奔着后海而去。
　　 赵小雅电话打来，邱生停下车接通。整个通话过程，他的眉头紧蹙，挂断后，他短暂地平息了一下心情，继续向后海行驶。
　　 下午三点，米茵还是想起来该去医院看结果了，心里便又忐忑不安起来，玫瑰饼也不觉得香了。
　　 “邱生，我们回医院吧，结果该出来了。我想好了，不管结果怎样，我都要面对，反正我不想和你分开。”米茵一下子生出一种悲壮的情绪，仿佛随着结果的公布，她和邱生就要分开了，于是她觉得心口很痛。她无法想象如果自己不能生育，婆婆该会怎样对她，她是否还有勇气留在邱生身边，与他共白头。这样想着的时候，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
　　 “傻瓜，这么好的景致，怎么想流泪呢？”邱生把米茵拥在怀里，心里也是疼得不行。
　　 “米茵，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相信我。不管我们两个人谁的身体有问题，我们都不要分开，从我追求你时就冲着一辈子去的。好不好？”邱生擦去米茵的眼泪，亲吻着她的额头。
　　 一缕秋风拂来，清爽了很多，米茵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邱生，去医院吧。”
　　 “老婆，后海这么美，我们多停留一会吧，我来给你拍照。老婆，你看荷花居然还开着，走，咱们去拍荷花。”邱生拉着米茵奔向岸边，米茵被动地跟着，觉得邱生仿佛在故意拖延时间。
　　 四点钟，两人恋恋不舍地告别后海，开着车奔向医院。米茵翻看着手机上的照片，看着自己那张明眸皓齿的笑脸，脸上也浮出笑意。秋天总是容易让人伤感，可因为有了邱生，她与伤感这个词渐行渐远。别人拍照笑不露齿，可她总是抿不上嘴，笑容张扬而明媚。邱生说最喜欢她的笑，容易让人想起“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这样的词汇，他还说“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好时光都在她的笑容里。
　　 米茵时常觉得邱生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他总说有了米茵就是最大的幸福，能够携手到白头此生无憾。所以他会给她制造日常的惊喜，满足她小女人的一些小心思。兴致来了，还会与她一起做饭，寻找烟火里的浪漫。两个人一个学文一个学理，一个搞文字，一个搞数字，却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米茵的嘴角悄然上扬，她一定是想起了那些过往的温馨画面。邱生自然捕捉得到，心里的沉重感仿佛已经荡然无存，如果一辈子都可以守着米茵的笑容，看着她眼角勾起无比好看的弧度，多好。
　　
　　 三
　　 由于路上塞车，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赵小雅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赵医生，检查结果出来了吗？”米茵依旧忐忑不安地问。
　　 “米茵，结果出来了。你很正常，是邱生的原因。”赵小雅的表情很难过，也很复杂。
　　 “怎么可能？”米茵身子有些颤栗，邱生急忙抓紧她的手。
　　 “邱生、米茵，作为朋友，这样的结果，我很难过。而且，邱生这种不育症，目前医学也无能力治愈，作为医生，我爱莫能助，很悲哀。我还有一台手术，一会儿就要去准备，所以安慰的话，我就不说了。”赵小雅极力控制自己的音调，作为医生，她不想给患者增添一点压力，尤其还是好朋友。
　　 “真的不能治愈吗？赵医生，你一定可以的，帮帮我们吧。”被强烈打击的米茵，悲痛地掉下眼泪。
　　 “米茵，我和你一样难过，但我还是要重申，你们的检查结果都是依据科学检验而来的。检验报告还在检验科，我还要和同行研究，但是真的希望微乎其微。”赵小雅的目光越过掠过邱生落在米茵脸上。
　　 米茵悲怆地闭上眼睛，此前她从没想过不怀孕的原因，会出现在邱生身上，她一丝一毫都没想过。她感觉到委屈是因为之前婆婆对她不孕的冷言冷语。可委屈转瞬即逝，更大的心疼在袭击她。她睁开眼看着邱生，究竟是谁的眼中有泪呢？为什么她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米茵，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邱生走过来，拥她入怀。
　　 被他这样一说、一拥，突然她的心乱作一团，这是她第一次在邱生怀里有这样的感觉，对自己、对他彻底难过和心疼。
　　 “的确，孩子是一个家庭稳定的基因，夫妻不能生育的也有很多，因此分道扬镳的也很多。米茵，你和邱生的爱情故事，我听辛明讲过，动人而励志。所以，我以为孩子不会成为你们之间的障碍，希望你们可以一辈子幸福下去。”赵小雅声音不缓不急，声调不轻不重，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米茵的心上。她抬起泪眼，看着赵小雅，使劲地点头，“会的，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
　　 “我相信你，米茵。你们可以领养一个孩子，这样家庭就完善了。孩子不一定是己出，只要用爱经营，没有血缘胜似亲生。我也会帮你们留意。”赵小雅说得很真诚，米茵说着谢谢，心里却又乱作一团。
　　 两个人在赵小雅复杂的目光里走出医院。米茵自然地用右手挎着邱生的左胳膊，头倚在他的肩膀上，慢慢前行。北京的秋天是绚丽的，夕阳西下，落叶生辉。两个人踩着厚厚的落叶，随随便便地走着，踩响了一地音符。音像店里传来熟悉的旋律，邱生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就这样默默爱着你，海枯石烂我不放手，不管未来的路有多久，宁愿为你守候……”刹那间，米茵感觉到身上落满了爱的音符，把眼听湿了，把心听暖了，她不由自主地亲吻了一下邱生的耳垂。
　　 “米茵，我想说……对不起，茵茵，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矫情？”他停下来专注地看着米茵，眼神悲而不伤。
　　 米茵还沉浸在歌声里，心里的乌云在一点点散去。就在邱生哼唱那几句歌词时，她下了决心，这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邱生，明明知道我会说你矫情，你还要说对不起，真的很矫情。”米茵故意轻松而调皮地说，悄悄藏匿起欲出的那滴泪。
　　 “米茵，谢谢你。”似乎是思考了很久，邱生只说了这五个字。他知道不用说太多，米茵一定懂他，他们之间早已在潜移默化间生出默契。
　　 米茵回报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对她来说有很多事情多不需要找到为什么，因为心总会在潜意识里替她做出选择。她喜欢孩子，想拥有她和邱生的孩子，想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可她不能想象未来的日子，睁开眼睛，一想到身边少了他，就再不能眠。少了邱生，生命里的阳光便也没了光芒，他们就该在一起，一生一世，没有原因。
　　 手机铃声惊醒了沉醉于秋日夕阳的两个人，邱生接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妈，明天我和米茵就回家，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邱生显然不愿在这一时刻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