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农村人的脾气(小小说)
当我接到这个噩耗的时候,我还在外地上学。
“你二姨快不行了,赶紧回来吧!”
母亲的话不多,仅仅是几句就挂断了电话。但是对于自己姐妹的死讯,我知道,在她的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
我买了当晚的火车票连夜赶回家,当我踏进二姨家门的那一刻,周围的亲戚如同人墙一样列成一排,围在房子的门口。
我有些好奇,探着脑袋望向里面。
“正平,快过来,你二姨想再看看你!”
母亲将我拉进里面来,四周没有灵堂,没有挂起的白布,只有一双儿女跪在床沿默默地啜泣着。
二姨生平就瘦弱,因为经常干农务的关系,整个人都像块黑炭。
我握着二姨的手,冰冷冷的,很硬。无论是农村的女人还是男人,在中年之后手上都会长出厚厚的老茧和黑筋来,硬得如同一块老石膏一样。
“姐,正平,正平回来了!”
母亲的鼻梁抽搐了一样,努力地挤出一副笑脸来,用着一股浓浓的方言对躺在床上的二姨说道。
“正平啊,我们家大学生的骄傲啊,以后可别像,你二姨爹妈……这么没出息。”
二姨的声音很微弱,中间不断地喘着粗气,仅仅只是短短的一句话便间隔了很久才说完。
“扶我起来,给我准备一盆水!”
二姨的一双儿女虽然有些疑惑母亲的做法,但是还是点点脑袋,很快地就将一盆清水摆在床边。
周围的亲戚不发声,偶尔有啜泣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到我的耳朵里。他们也许在等待着,等待着那一刻最不愿看见的时刻来临。
二姨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盆上的毛巾弄湿,拧干。她的下颚已经开始严重的歪曲了,一双眼眸如同镶嵌在树皮中的鹅卵石一样,变得晦暗无光。
我们不敢发声,对于这些农村人而言只能用眼泪来诠释自己的心情。即使连小孩子也不例外,他们学着大人的样子,做得有模有样。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二姨脱去了自己的上衣,露出枯干的一副身躯来。我将目光撇到一侧,不是因为伦理道德的谴责,而是因为真正能顾刺痛我的是那段烈日之下艰难的岁月,正如我的老父母一样。
二姨将潮湿的毛巾从上而下,从面部到腰部轻轻擦拭了一遍。
良久良久,二姨才重新将自己的旧布麻衣合上,然后转过头对一旁的母亲说道。
“妹儿,好久没有从自己的老娘亲手上接过毛巾了……”
二姨说的话很细微,细微的也许只有母亲一个人才能听到。母亲的眼泪如同止不住的堤坝一样,涌现在双颊之上……
母亲轻轻地扶着二姨的身体,摇摇晃晃,一动不动的。在场的每个人都闭上了眼睛,我们不希望二姨像个孩子一样来学着我们做这个动作。只是听到那一声的嚎啕声,我们才知道,这一刻究竟还是来了。
农村人的手脚很快,仅仅是二姨离逝后的一两个小时,外账还是内堂的灵堂都摆得有模有样的。
农村人死去之后,都会将尸体安置在大堂朝南的一个门板上,随后在门板下和四周点上七盏白烛。老一辈的人将这个称为长明灯,为了指引亡魂找到回家的方向。
我出门在外读书,学到许许多多的东西,看到的东西自然也有许多。我知道,农村人不会说,但是会做,他们的脾气很古怪,他们的身体如同是钢筋一样坚韧。
南方总有格外饱满的俗世生活,这座不大的内堂如同一个链接了阴阳两处的地方,他们把这一切的程序都做得井然有序,慢条斯理,用一种极其虔诚的态度完成这一切。
守灵的时候,子女姐妹坐在两侧,眼镜摘下又戴上,我知道,他们又哭了。
也许,我们每个人活过多少年,几十年,都会慢慢地开始脱离这个世界的轨道,成为亲人手上的一面玉匣,里面装着小小的一方世界,我们的眼前只有一片黑,却听得见亲人的恸哭。
事后,我和母亲出了丧堂,便询问母亲:“心里难受吗?”
母亲点点头,但是没有说话,答案不言而喻。这是她唯一一个一起长大而且还留在身边的姊妹,现在说没就没了,任凭是谁心里都是说不出的滋味。
母亲不太会流泪,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只哭过两次,一次是我生重病的时候,那个时候,母亲求医拜佛,任是在佛堂哭了三天三夜。第二次是我父亲摔断腿的时候,也是那个时候,母亲担起了整个家经济的大任,这十几年来,我也从未见过她流过一次泪。
农村人的出丧很有讲究,要选在夜里,而且时辰要选得对。子嗣侄亲都应十步一叩以示敬畏周遭鬼神,老人说,这个时候走的路是黄泉路,过的桥是奈何桥,总有些坏东西要来抢人。
我信了。人总是要经过一定的阅历才会成熟起来,年轻的时候,我自以为了不起的读了一点书,然后随随便便地就认为这些民俗就是一种迷信,其实只有真正经历过了才会觉得曾经的想法是一种无知。
如今事情已经逐渐过去了数十载了,我在《周正平回忆录》中写道:人,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小的时候,母亲将毛巾交到我的手上,示意我长大了。活着的时候,希望自己关爱的人能够一直出现在眼前,哪怕犯了滔天大罪也会有所庇容,死了的时候,生亲也好熟亲也罢,希望亲人能够安安静静地陪自己走完最后一段路。农村人的脾气,大抵便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