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人
　　
　　
　　 （一）
　　 海滨，葫芦岛最出名的旅游景点。今天的天气很好，微风轻轻地吹拂着海面，宽阔的大海微波荡漾，像在诉说着一个久远的梦。大海边，葫芦岛作家协会的会员们在尽情地欣赏着，海滩浪花的美景。会员们三五成群，有的在拍照、有的在说笑、有的在散步。
　　
　　 在靠近一片礁石的地方，一个大约五十岁的男人，静静地伫立在海边。这是一个特别有风度的男人。梳理的一丝不苟的头发，浅蓝色短袖衫，枣红色长裤，白色的皮鞋。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透露着精干，严峻的神情。他那隐藏着淡淡忧伤的双眸凝视着海面，心里祈祷着：但愿自己一切都能正常。
　　
　　 他是作家协会的小山老师，身患重病，昨天去医院做了复查，结果还没有出来，一直处在忐忑不安中。这种等待是很折磨人的，好在今天是文友们聚会，他跟随着文友们来到了海滨。
　　
　　 他就那样凝视着，凝视着，大海渐渐消失了，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美丽的小村庄。村前，那条六股河在潺潺流淌。村口的百年老槐树，用他温柔的手臂，一遍遍地拍打着坐在树下一块青石板上，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这个男孩，穿着带着补丁的衣服，一双很旧的布鞋，怀里抱着一个洗的发白的书包。他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一群小学生，像一群快乐的小鸟，从他面前飞跑过去了，他的眼泪瞬间喷涌而出。他耳边响起昨晚父亲低沉的声音：“小山，咱家太穷了，供不起你了，你回来干活吧，挣公分养家。”
　　 ”工分才五毛一天，孩子还小，干不动呀！”母亲在衲鞋底，她低声下气地说：“孩他爸，再让小山念几年吧，孩子学习好，爱唱歌，喜欢上课。”
　　 “不行，农村孩子上课没有用，干不动活计，去给生产队放牛吧，我都和队长说好了。”
　　 “孩子他爸，再商量商量。”
　　 “商量个屁，这个家谁说得算？”
　　
　　 母亲低下头去，她用力的把手里的针穿透手里的鞋底，眼泪掉在了手背上。躲在门后的小山，知道没有希望了，他一屁股坐在院里大哭起来。他的四个哥哥，三个姐姐都躲在另一个屋里，用被子蒙住头偷听着。几个人分明听到自己的哭声，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怀着万分不舍和无奈，离开了心爱的校园。
　　
　　 小山哭了一阵，站起身来，他把怨恨的目光向父亲投过去，瞬间他愣住了。父亲蹲在墙角里，用双手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头，口里嘟囔着：“我有啥法子，家里这么多张嘴，吃饭都吃不饱，我难呀。”小山赶紧跑过去，搂住了父亲的脖子，用冰凉的小脸蛋，使劲地挨着父亲的脸，父亲一下把他搂在怀里。母亲把头转向一边，擦了擦眼角的泪。夜色浓郁，星星和那弯瘦月，被几朵乌云遮盖，屋里的煤油灯，虽尽力的燃烧着，可如萤火虫般的亮度，无法驱走黑暗，屋里一片死寂，压抑的叫人透不过气来。
　　
　　 （二）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六年过去了。六股河的水一如既往的流淌着，百年老槐树的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小山也长成了山一样的大小伙子。他在生产队放了几年牛后，开始参加队里的劳动。虽然他才二十岁，可个子长高了，身体变得敦实。他肯吃苦耐劳，送粪、铲地、割地都抢着干，除了风雨天，几乎没有误工。生产队没有活计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悄悄地来到槐树下，坐在老地方，静静地看着河水，吟唱着动听的歌谣流向远方。看着看着，他就开始哼唱起来：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男人为你累弯了腰，女人为你锁愁眉……
　　 歌声飘过，如天籁之音。花草树木都使劲摇摆着身子，用力地鼓掌。
　　
　　 八十年代，家家户户都有收录机，他也用自己偷偷积攒的钱买了一台。他从小就爱唱歌。不管什么样的歌曲，只要他听几遍就会唱。在他唱歌时，他完全沉浸在歌曲优美的旋律中，忘记了所有的烦恼。竟然连水灵站在她身后都没有觉察到。水灵是村里李村长的女儿。因为她的母亲在河边洗衣服时，突然之间肚子痛，等几个妇女把她搀扶家中，才把她安顿到炕上，女儿就降生了。小姑娘一出生，就带着大双眼皮，眼睛又黑又亮，像深不可测的泉水。她做教师的姑姑爱的心疼，就大声说：“这孩子太俊了，比六股河水还水灵，就叫水灵吧”。水灵不光容貌好，心灵手巧，做鞋时总是用五彩斑斓的丝线，绣牡丹，绣鸳鸯。都跟真的一样栩栩如生。她性格温顺，说活柔声细语，特别招人稀罕。从到了十六岁，上门提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可她总是说这个不行那个不中。村里人发现，在小山唱歌时，不管水灵在做什么都会停下。就那样静静地听着听着，然后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向村前走去。然后一个唱一个听，就那样的为小村平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
　　 “真好听”水灵听到动情处，脱口而出。小山吓了一跳，他回过头来，看见水灵站在柳树下，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他站起来说：“水灵，坐在这吧。”
　　 水灵坐下说：“小山，你去参加比赛吧，沈阳那音乐学院招生哪。”
　　
　　 “我能行吗？”
　　
　　 “行，村里人都爱听你唱歌。”
　　 “要报名费吗？”
　　
　　 “要，到时候，我帮助你，我有钱。”
　　 “我……嗯，等我有钱了还你。”
　　 “不要你还，我心甘情愿。”
　　 “那我唱歌报答你。”
　　 “好吧。”
　　
　　 村里有个姑娘叫“水灵”，长的好看又善良……“咯咯”水灵捂住嘴笑起来。嘻嘻，小山也笑了。从那以后，只要小山唱歌，水灵就来听。在一个皓月当空的温馨夜晚，在六股河边，在老槐树下，小山吻了水灵。回到家后，被幸福包围的小山，还满怀深情地为水灵写了首诗，初次显露了他的文学才华。
　　
　　 我爱你
　　 金秋时节，我接受了你火辣辣的情，那热烈的吻呀，透进肌肤深入骨髓，六股河里嬉戏，溅起的水波那是爱的礼赞，谷垛里的快乐，我们之间吻出爱的誓言，顷刻间，大地满是花海艳丽芬芳，小溪里，带着爱意流淌满心欢喜。我心里记下你的名字，这情真，这意切。我再次把你拥进怀里对你说：亲爱的……我爱你，我爱你。
　　
　　 （三）
　　 初冬，清晨的小村庄，被一层寒气笼罩着，村里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太阳躲在云层里睡懒觉，说什么也不肯出来。六股河水呜咽着，在做着无谓的抗争，它感觉身体就要被寒风冻僵了。这颗老槐树下，几片叶子被寒风吹起，在地上打了几个旋，叹息着卧在小山的脚下。小山孤单地坐在石板上，眼神忧郁无着地看着流淌的河水，河水翻过他脚旁的石头，溅起了几朵小浪花，就像开在水灵脸蛋上的泪花。她附在小山的耳朵边哭着说：“小山，忘了我吧，就当我们从未认识过，我无力反抗家人的势力，我对不起你”然后快步跑去，那脚步声就像村头的石头碾子，从小山的心上压过去，他听到他的心碎了，碎成千万块，伴着枯叶，落到河水里，痛苦的翻滚着！
　　 秋天，他拿着水灵给他的报名费去了省城沈阳。初试，虽然他只唱了几句，却在四万多考生中，排名第十一。他和另外的考生，被安排到一个集体宿舍里，等待着通知。第二天，小山又去考场唱了一段，还是回到宿舍里等待结果。三天的等待，三天的煎熬，小山又重新站到了考场里，这次老师叫他选择一首歌曲，完整的演唱一遍。他唱的歌曲是著名歌唱家蒋大为的作品《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引起场上雷鸣般的掌声。同样回到宿舍等通知。
　　
　　 所有的考生都回家了，古典建筑的音乐学院一下特别的空旷寂寥，一颗颗榕树上绽放的花朵，似乎也没了精神，在阳光下低垂着头。留下的考生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最后的通知。小山一夜没有合眼，辗转反侧地回想着，水灵临走时对他说的话：“小山，我等着你，你一定要考上，我爸爸妈妈都要给我订婚了，我不敢说咱俩的事，如果你考上了，我爸妈会同意咱俩的婚事，考不上，我就得嫁给那个我不爱的人。”他使劲把水灵塞在他手里的钱攥了一下：“水灵，我一定能考上，等着我。”
　　
　　 天亮了，宿舍门被轻轻推开，老师拿着通知单走进来，小山连起来的勇气都没有，他把头藏在被子里，偷着看老师发通知，学校招收二十二名学生，他考上了，他听到了几个同学的哭声，那是喜极而泣，他把被角咬到口里，尽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泪水顷刻间把被子淋湿了一大片。他首先去了六股河边，水灵正站在槐树边，心急火燎地眺望。她拿着通知书，反复地看着，然后和小山紧紧拥抱在一起。
　　 家里人并没有像水灵那样高兴，气氛比父亲通知他不许再念书时还沉闷。空气似乎凝固了。这是包产到户几年后的时候，按理来说，家里有地，还能养鸡养鸭，日子好过多了。可不幸的是，他的四个哥哥，只有大哥二哥勉强娶了媳妇，三哥四哥还在打光棍。再说了，那个年代，一个普通农村人家，去哪凑三千多元学费。那个时候，水灵的父亲通过选举，也不是村长了，他的三个哥哥都等着娶媳妇，也没有能力帮助他，她和小山的爱情走到了尽头。
　　
　　 他没有像小时候那样的大哭一场，父母也没有再掉眼泪，屋里只是像闷罐一样的沉闷，仿佛随时可以爆炸。他知道，说什么都是徒劳无功的，有些事情，早就成为定局，说与不说，没有任何区别。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去的六股河，在老槐树下坐了多久。身边再也没有了水灵的身影，他万念俱灰。回到家后，他把门闩好，倒在炕上一动也不动，任家里人怎么样都不出去，夜半三更，他还没有丝毫睡意，他看见房顶上，吊着一个筐，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筐拿下来。筐子里是辣椒。红红的名叫鸡心眼辣椒。这种辣椒，形状和鸡心相似，特别辣，吃多了，会对声带有刺激，厉害了可以失声。想起那个曾经在槐树下，望眼欲穿等他的水灵，还有她那双充满期待的深情的眼睛，想起自己学习名列前茅，却不能读书，自己考上音乐学院，也没有钱去上课。他的心里难受，似放在油锅里煎，他一把抓住辣椒，塞进了嘴里，虽然辣的他七窍生烟，可他没有住手。
　　
　　 小山不能唱歌了，水灵嫁人了。理想破灭，爱情丢失。小山心如止水，他认可了父母的包办婚姻。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他一个人偷偷跑出来，又来到了六股河旁，又来到了槐树下，因为他知道，只有那静静地河水和老槐树能理解他的心事，他的爱情，他的梦想……
　　
　　 （四）
　　 葫芦岛市医院。小山紧张地在走廊里徘徊。妻子被医生叫进去好长时间了，怎么还不出来，为何不叫他进去呀？奇怪！他悄悄地凑近门口，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他看见妻子在不停地抹眼泪。医生说：先不要告诉他，他是肺癌中期，最多还有三年时间，最短三个月，就说他是肺炎，住院吧。”妻子点点头：“嗯，谢谢你了，我走了，去办住院手续。”小山只感觉眼前一黑，几乎栽倒。他用力站稳身体，匆忙地走到厕所那藏起来了。他把水龙头打开，伴着哗哗的流水声，他嚎啕大哭。他无法相信自己的命运会如此不幸。命运之神好像特别喜欢和他开这样的玩笑。
　　
　　 这十几年，他靠着四年级文化，一本字典，读了上百本书籍。渐渐地爱上了写作，他特别爱写诗歌。每当他心里压抑时，都会用诗歌的形式抒发出来。村里人早就习惯了他的另类。和妻子之间，没有爱情，更多的是亲情，对于他来说，娶老婆娶不到水灵，娶谁都是一样的。他三十多岁了，是一儿一女的父亲。之所以活着，更多的是责任。包产到户这十几年，他做过瓦工、木工、在农闲时搞副业，收购土特产。在村里第一个盖起来北京平房，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户。原以为他从痛苦的深渊里走出来了，没想到他又掉到一个无底洞里，再也没有生还的希望了。他多希望那是错诊，他才三十几岁，太年轻了。可是事情出现了，哭又有什么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曾经读过的书，起到了重要作用。他在书中看到过，好多得绝症的人，因为心态好，和病魔做斗争，最后存活下来的故事。他冷静下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哼着歌在走廊来回踱步。妻子找到他后说：“小山，你就是肺炎，住几天就会好了。”
　　 他强颜欢笑：“嗯，我知道，我是谁，山一样的人，病哪能拿住我？”。
　　 小山住院了，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来医院探望他。他乐观的打着招呼。医生也非常惊叹他的意志力。大家都以为他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才会那样。他没有做手术，因为各种各样的检查结果，证明他不能做手术，住了半年医院，花尽了几年的积蓄，他出院回家了。
　　
　　 回到家后，他不听家人的劝阻，用那辆破旧的农用三轮车收购土产品。虽然通过治疗，他的各项指标都很正常，但必须坚持服药，用小山的话来说，这样的病究竟何时复发谁也无法预料，与其等死，还不如去做点事情给老婆孩子多挣钱，等哪天他离开了，不至于娘几个挨饿。每天，他吃完药就开车上路。在路上，有时候疼痛突然之间降临，生不如死的病痛折磨，叫人无法形容和忍受。他把车停在路边，等疼痛慢慢消失，再继续赶路。好多次他以为自己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可死神似乎也惧怕了他的坚强，慢慢隐退了。医生宣判的三年期限被他攻破了，十年过去了，他出出进进好多次医院，他还好好的活着。他后来还承包过工程，当了包工头，而且有了一定的收入。他不喜欢村里人，总是用一种特别怜悯和怪异的眼神看他，他和妻子商量商量，就偷偷地离开家乡，用手里的那笔钱，在葫芦岛市开了一个粮油店。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个绝症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