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阳光如被。这样的季节，我却因为工作的些许不如意，决计远行，换一个工作的环境，调整一下凌乱的思绪。
　　
　　 没有人来站台送我，因为我最怕人送。怕出门时多几分牵绊，负一路沉重。当过兵的我，早已习惯于这种独自远行的模式，看着四面成堆的陌生的神态各异的人们，我居然没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冲动。
　　
　　 汽笛拉响的时候，黄昏如缎的阳光正将它的余辉涂抹在这个湘西北小镇四面高高矮矮的山丘上，使其披上一头一脸的瑰红或黄。火车终于徐徐驶离简易的月台，残阳也同样随意地涂抹着月台上那些送别他人的人群，他们挥着手，我发现有金黄色的阳光从他们挥着的手的指缝一条条地透过来，把原本齐整的黄昏裁剪成一片片一段段的，你却没有什么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感觉。
　　
　　 每次都这们远行，我已迷恋这种沉默中的远行，我也每每感受这种沉默带给我们的快乐，就象感受读书那阵母亲在村头送我的沉默一样。那时寄宿学校，一周回家一次。每个周日的午后，我就起身去十多里地的学校，母亲总会放下手中的农活，为我拾缀书本被单腌酱菜之类的东西，然后就送我到村口的板粟树下，每每还会从衣襟里魔术般地摸出三两个盐茶蛋来。记得母亲从来不说再见保重之类的话，大不了一句“路上好好走”，也不作挥手之类的手势，通常就是整整我的衣领，摸摸我的头，然后就一声不响地站在那棵经年的板粟树下看我走远，直到拐过那道弯望不见为止。亦如今天这暮色中家乡小镇四面的山丘，不矫情，不作态，朴实，厚重，自然，一种宽容与豁达流然其中，不管你在外面混得如何，哪怕是挫败和泪水，哪怕身凡憔悴一名一文，在你回来的时候，没有鄙夷，没有埋怨，依旧全身心地欢迎你，吸纳你，抚慰你。
　　
　　 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种沉默予以我的巨大幸福，视车厢周遭的喧嚣如无物。一夜无寐无语，第二天日升时分，车至广州，再打的换车，辗转反侧，午后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人称南国明珠的深圳。
　　
　　 已一年多未曾谋面的同学早已在站牌下等着接我。几年的深圳求职生涯，已使他烙上了深深的都市痕迹：略黄的头发，笔挺的衬衫，时髦的手机。一见面，便立马给了我一个夸张的熊抱，然后用已有点半生不熟的家乡话有心无心地询问我一路的感受，接着是我父母兄弟的情况，以及家乡其他同学的际遇，疲惫的我一一作答。
　　
　　 接下的几天便是抱着一大堆的报纸寻找合适我的招聘信息，再按照地图揣着毕业证身份证个人简历按图索骥，或是如其他大部分求职人员一样穿梭于各个闹哄哄乱糟糟可以将人的最后一点尊严都践踏得一文不值的人才市场。同学太忙，我独自一人体味着这座新兴城市给我从新奇到无奈的感觉，在吃盒饭时品味着四周普通话广东话四川话湖南话乃至英语日文等语种方言带给我的迷惑，在人缝里承受深南大道两边冲天的钢筋水泥森林给我的巨大压抑。我将自已赤裸于这座举世闻名的城市，尽情地如一个风月女子在各个招聘点骄傲地卖弄自已，把掺有水分的个人资料毫无羞耻地递给他们，把过去芝麻大点的成绩恨不得夸大到比西瓜还大几倍。我无情地出卖着形成了近二十年的衿持、含蓄、诚实和谦让，原来这些所谓的传统美德在港台及外来文化和观念的冲击下居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几天的体验，我发现中国积淀了五千年的文化在这座只有二十来岁的城市下竟是这样的苍白无力，于我个人，无论身体、心理还是价值观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振荡、疑惑和颠覆。苍天不负，终于有一天，一家公司通知我去上班。
　　
　　 工作强度其实并不大，只是时间长了点，工作类型也比较适合我的发挥。但我发现身边所有的人永远都那么行色匆匆，脸上永远都写着刻板、焦虑和紧张，想与他们谈笑交流，公司的制度又不允许，一下班又各自形同陌路地急不可奈地赶车赶路，唯一的笑脸便是每天晚上回到同学租住的小屋时近乎虚脱的同学给我的勉强一笑。有时从地王大厦那巨大的阴影里走过时，我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家乡小镇那依山而建的二层小楼，那恬静的山，那羞怯的水，还有牛背上单脚直立的白鹤，以及田园上如轻云般飘过的羊群。这时我突然觉得我其实并不适合于这座都市，至少是现在，而这座城市也不可能真正接纳我，于是一种仓皇出逃的想法油然而生。
　　
　　 同学很诧异我的突然离去，他觉得我还干得不错。走的那天，他特意请了假，我们一路走到火车站。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很不习惯于这种人人都带着面具的生活。这座城市给我的感觉就象一位风姿卓绰的风月女子，虽然年轻，漂亮，却没有她内涵，轻浮、浅薄，没有信任，没有温情，有钱有身份你可以抚摸她，甚至于拥有她，不名一文时她看都懒得看你一眼。而家乡小镇就不同了，她就象一位五十开外了大娘，尽管老了，还有些木讷，甚至一点邋遢，却永远都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没有算计，没有鄙薄，不论你是达官显贵还是乞丐叫花，在你经过她门前时，总是问你喝不喝不口水，需不需要歇下脚。同学听着，于是就感叹起自已怕酸甜苦辣来，忽然间家乡话就纯正起来了。
　　
　　 回来的时候也是一个黄昏，落日的余辉还是那么随意地涂抹在四面高高矮矮的山丘和接站的人们身上。没有人接我，正如没有人送我一样。我没有局促不安的失败感，也没有欣喜若狂的久别重逢感，一如这家乡小镇千年的山水一样，恬静、和谐而又宠辱不惊。（2003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