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段日子，娘的情绪一直在低谷里徘徊，脸上罩着的阴云就没散过，见天絮叨着要回山里老家。
　　 一开始，我并没在意，以为娘就是想家了。后来我在翻台历时才恍然大悟，再过几天就是寒衣节了，娘一定是想爹和他的儿子了。娘每年寒衣节都要去爹和哥哥的坟上走一趟，陪他们说说话，然后给他们上上香，烧烧纸和纸钱。
　　 “娘，明天就回家！”寒衣节前一天，我对娘说，“都怪我，只管记阳历，把阴历都给忘了！”
　　 “你爹给我托梦哩，说他冷，还没钱花。”娘说，“你忙，你记不住，我能记住。”娘这是在埋怨我。
　　 我不好意思地把着娘的肩膀说：“娘，都是您闺女的错，以后牢牢记住就是了，不生气了，啊！”
　　 “娘没有怪你，我这几天老是高兴不起来，夜儿黑里，又梦见你爹，我想，是不是你爹在催我回去呢！”
　　 回家的路一个弯儿连着一个弯儿。每次坐车，三甩两甩，娘就吐天哕地，好几天缓不过劲儿，跟害了一场大病一样。每回看娘坐车晕车难过的样子，比我自己晕车心里还难受。这次回老家，尽管做了万全准备，给娘的耳朵背后贴上了晕车贴，但娘还是走一路吐一路，到家里几乎连走路都困难。到家，娘就睡倒了。
　　 寒衣节那天黄昏，娘强扎挣着起来，在我的搀扶下，来到爹和哥哥的坟前。她给爹和哥哥上了香，还送去了“棉衣”和“钱”。娘蹲在地上，边烧纸钱边说：“他爹，海儿，这些日子老是在城里，这不是离屋远么，回来一回不简单，就没来看过你们。其实，我心里有你们。这不是没法子，在城里给你孙女、你闺女看娃儿。唉，我也老了，不中用了，大活干不了，只能做些小事小活。”娘把纸钱一张一张放在呼呼跳跃的火苗上，那纸钱见火就着，刹那间就变成了一只又一只飘飘欲飞的黑蝴蝶。火光映照在娘的脸上，我看见，两行泪顺着娘的脸颊慢慢滚落。娘还在自言自语：“我感觉我也在外头停不了多少时日了，到时候，我好回来陪着你俩。以后，我能动弹，就应时应点把衣裳和钱给你们送来，要是有一天我动弹不了了，就叫你闺女、你妹子给你送。”
　　 我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转。我把手搭在娘的肩上说：“娘，说这些干啥，您的身子骨还扎实着哩！往后您坐不了车，这些事儿我来就是了！”
　　 娘说：“只要娘不死，你就陪着娘回来，啥时候娘死了，你就跟你女婿，还有你姐你妹子，谁有空谁来，甭把这事儿给忘了就是了！”
　　 我使劲儿点点头：“娘，您就放心好了，您闺女再不会把这事儿给忘了！”我，还在为自己的过失而自责。
　　 回到老屋，娘看着墙上爹和哥哥的相片儿，又在悄悄落泪。
　　 爹跟哥哥是一年走的。爹退休没几年就病倒了，娘一直在床前一把屎一把尿的伺候着。那年清明刚过，爹说走就走了。那年冬天，也就是腊月间，哥哥遭遇车祸也走了。一年，娘的天连着塌了两回，娘也昏死了两回。家里两个顶梁柱的接连倒掉，娘一下子就老了——头发白了，腰弯了，背驼了。
　　 哥哥的闺女、娃子出嫁的出嫁，打工的打工，老家就剩娘跟嫂子两个人。两个孤寡女人的日子死寡无味，吃饭有一顿没一顿，做活有气没力，原来红红火火的一家人，一下子就散了。娘拼上老命，不是地里就是坡上。地里，她拉犁种地收庄稼；坡上，她挖药捋药拾柴火。有一回，娘晕倒在坡上，从一个一两米高的塄埝上栽下来，头朝下，直接就昏迷过去。过了半个多钟头，她自己醒过来。她喊呀喊，终于有邻居听到喊声，才把她救下。送当地卫生院，说怕是伤了颈椎，让赶紧送县医院。在县医院经过检查，幸好没啥大碍，治疗一段时间，娘基本恢复了健康。我跟嫂子做工作，把娘留在城里，过些日子再做打算……
　　 一辈子过惯了农村生活的娘，在城里就像鸟儿被关进了笼子里一样，整天急得她着急上火。那段日子，我想着法子让娘高兴。正好，就在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已经征用但还没有动工建设的空闲场地，不少市民圈地种菜，我也赶紧加入其中，为娘争得了一席之地。娘很高兴，深翻松土、起垄下种、施肥浇水、间苗除草，道道工序做得极其细致。到秋天，生菜、卷心菜、香菜、莙荙菜样样有，样样好。每当娘收获了她的劳动果实，看着一家人分享她的劳动成果时，娘就特别开心，特别满足。
　　 然而好景不长，第二年春上，伴随着几台大型挖掘机的轰鸣声，那块被市民瓜分的空地就不复存在，工地上机械轰鸣，戴着安全帽的工人进驻工地。听说，这里要建一座三十多层的高楼。
　　 “这好好的地，咋又要盖楼？可惜这地了，种菜多好！”娘远远地望着热火朝天的工地，惋惜地说。
　　 娘一闲下来，又见天嚷嚷着要回老家。这时，她的孙女儿正好生产后产假已满，正愁着找不到保姆。找来找去，有合适的，工资说不定，工资说定了，人家又要在自己家里抱孩子，让他们见天把孩子送过去。这样，既麻烦又不放心，找来找去，就是没个合适人选。我灵机一动，想起娘，她不是正急着没事儿做么，为啥不跟她商量商量？于是就两头征求了意见。侄女儿一听高兴得不得了。高兴过后，又说不中，她说奶奶年龄大，怕受不了累。我说先征求一下奶奶的意见，她如果答应，就先支应一阵子，再说，她现在的身体还可以。如果有一天她身体不好了，再作打算。我把我的想法跟娘说了，没想到娘一口应承了。这下，两全其美，皆大欢喜。娘有事儿做了，侄女儿也不愁找不到合适的保姆。
　　 娘有了营生，就不再絮叨着回老家了。
　　 二
　　 其实，娘这一辈子，很不容易，我从小就听爹给我讲娘小时候的故事。
　　 娘出生在一个相对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但是到她记事的时候，已经是家道中落。那个时候土匪、刀客横行，后来又赶上过队伍打仗。她上过两年私塾，也能识文断字儿。五岁那年，娘的爹，也就是我的外爷背着娘，悄悄跟着一支红军队伍走了。外爷走的时候，他说他上山砍柴。外奶是看着外爷拿着斧头、绳子出门的。按日常老习惯，外爷在晌午就会回来。但是，那天直到午后外爷都没回来。外奶在屋里一等两等不见外爷回屋，眼看着天都快黑定了，外奶四处寻找，后来又发动亲戚邻居，满山满坡、各沟小叉都找遍了，仍然不见外爷的踪影。找不到外爷，都说外爷恐怕是叫狼吃了。外奶哭天抹泪，翻箱倒柜，要给外爷立个衣冠冢，说是人没了，总不能连个念想都不留。外奶在翻腾外爷的床铺时，无意间发现了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纸，就压在外爷的枕头底下。外奶赶紧打开，上面写着：吾儿他娘，当你看到这张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离开河南，走在去往延安的路上。希望你能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怕给你说了，我也不能走了，故而不告而辞……这几年，咱家里屡遭劫难，几乎就要家破人亡了……先有国，再有家，等国家安宁了，我再回来好好补偿对你和子女的亏欠……
　　 还没看完，外奶大叫一声：“你个挨炮的！”眼前一黑，昏死过去。外奶醒过来时，舅舅、姨姨还有娘，几个人正趴在外奶身上哭哩。外奶坐起来，把几个娃子、闺女揽在怀里大哭一场，边哭边说：“你爹他是个男人，男人就是要去当兵打仗！”娘说她当时听不明白外奶说的啥意思，只隐隐约约知道外爷走了，走的很远很远。
　　 后来，娘和舅舅、姨姨总想知道外爷为啥走了。外奶一开始总是不想说，直到舅舅、姨姨懂事儿了，外奶才给他们说，外爷走的前几年，家里遭过匪，年年不是躲土匪，就是跑刀客，后来又来抓壮丁，外爷老是提心吊胆，东躲西藏，没个安宁日子。外爷恨透了那些欺压百姓的兵匪。之后，传说咱这里要过队伍，说是叫个啥红军，专为穷苦老百姓打天下，你外爷听说了，激动了好几天，他还说：“有了穷人的队伍，穷人就有巴头了！”没想到，他竟然丢下一大家子不管，悄悄跟着部队跑了。之前，外奶对外人谁也没敢说，就一口咬定，外爷叫狼吃了。她还叫一家人把口封得严严的，谁要是说漏了嘴，一家人都要遭殃，弄不好还得去死。娘说，她当时还小，后来听她哥哥、姐姐说，外奶三番五次给他们交代，叫他们千万记住。为了不叫一家人遭殃，为了活命，他们一直守口如瓶。
　　 娘从来都不记得她爹，也就是我的外爷长得啥样儿。她快十岁的时候，外奶送她到私塾里去念书。娘见别人的娃子闺女都有爹，她偏偏没有，她就问外奶要爹。外奶说：“你爹不是死了么？”娘问：“那他们的爹为啥没死？偏偏我的爹死了？”外奶见一句两句说不清，就瞪着眼睛发火：“甭再问了，等你长大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有一回，几个同学围攻娘，说她没爹，还说她是个杂种！娘哭着跑回屋里，对外奶学说了。外奶气得手发抖，说要去找那几个有娘生没娘教的。不知咋的，外奶想了想，就没有去。外奶抱着娘哭了一场。哭过以后，外奶对娘说：“闺女，娘以前见你小，没跟你说实话，你爹他没死，他在共产党的队伍里，他还给一个大官儿背电台哩！”娘问共产党是干啥的？外奶说：“共产党是专门打坏人的！”娘点了点头，她想，既然是打坏人的，那打坏人的人一定就是好人。外奶还跟娘说：“这些只能你一个人知道，不能跟任何人说，一定要记柱了，说出来，咱一家人都活不成了！”从那时起，再有人骂娘没爹，娘就不去理睬他们，心想，我当然有爹，还是专打坏人的，等着瞧吧，等有一天我爹回来了，一个一个收拾你们这些坏家伙！
　　 娘说，外奶一个人撑起一个家，很不容易，她不是给人当奶妈，就是当厨娘，有时候还出苦力，像浆洗衣裳、纺棉花织布，样样都干。冬天，外奶手上张开红哈哈的血口子，疼得她两眼生泪。
　　 后来，舅舅、大姨一个一个长大成人，屋里屋外帮着外奶，外奶的脸上才有了血色，有了笑容。
　　 大概就在解放前没几个月，外奶接到政府派人送来一个小本本，外奶一看，就昏死过去。原来，外奶接到的是外爷的烈士证书。也就是那一次，外奶知道外爷是给朱德朱老总背电台的，在一次与国民党的战斗中，不幸牺牲。
　　 当别人都沉浸在解放的兴奋和激动中的时候，外奶却见天哭鼻子抹泪，她没想到，她左等右等，等回来的不是外爷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冷冰冰的烈士证。她的眼睛哭得跟两个红红的桃子一样，才见起色的脸上，又如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土，又黄又难看。
　　 解放后，让外奶感到欣慰的是，政府没有忘记外爷这个烈士，不但使外奶的生活有了保障，还给舅舅、大姨和娘安排了工作。娘被安排在当地邮电所当接线员，成为一名国家工作人员。
　　 看着几个娃子、闺女都有了稳定的工作，外奶的脸上才又一次露出好久不见的笑容。
　　 从那个时候开始，娘就知道，她们姊妹几个的工作，都是外爷拿命换来的。娘非常珍惜那份工作，她下决心一定要干出个样子，给外奶脸上争光，更不能给已经不在人世的外爷脸上抹黑。娘在单位虚心钻研，刻苦学习，年年都是劳动模范、先进工作者。每当娘怀揣奖状给外奶报喜时，外奶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就笑成一朵花。
　　 三
　　 参加工作第二年，经人介绍，娘就认识了爹。爹比娘大两岁，在合作社上班。第一回去见娘，爹的分发头梳得有模有样，穿着笔直笔直的中山装，胸前还别着一支钢笔，脚上一双皮鞋擦得明光发亮。结婚后娘才知道，爹头一回见她的那身行头，都是借的，单位领导知道爹要去相亲，就把他的衣裳鞋子钢笔全借给他。
　　 第二回娘和爹见面儿，爹就穿的很随便，因为是夏天，爹的分发头依然有模有样，上身穿着粗布短褂，下身着黑蓝洋布裤子，腰间扎着一条又黑又亮的皮带，脚上一双白生生的丝光袜子和一双黑色方口布鞋。看得出来，爹是有意把褂子扎在里边，然后露出那根很能代表他身份的皮带的。娘一看就想笑——爹这身说土不土，说洋不洋的打落，看起来真逗人。娘强忍着没有笑出来，只是垂下眼，用手捂了嘴。爹不知道娘这个动作、这个表情里含着啥意思，傻乎乎地瞅瞅娘，又细细打量一下自己说：“美玲，你啥意思？”娘抬起头，没说话，又忍不住抿嘴一笑，然后低了头看自己的脚。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美玲，你不说话，光笑，是不是我的样子很可笑？”爹也低下头去看脚，希望能从脚上发现问题。他还真发现了问题！明晃晃的白丝光袜，配那黑方口布鞋，咋看咋别扭！爹就想，真是弄巧成拙，还不如光脚，如果光脚，可能还好看些，你说这不土不洋的！爹不好意思地把脚在地上使劲儿拧着，好像脚底下有个臭虫，他咋踩都踩不死。
　　 娘看出了爹的不自然，就抬起头说：“其实你这身打扮很好，没啥好笑的。我也说不清为啥，一看见你就想笑，因为你很可爱！”娘不想让空气总是这么紧张尴尬，就给爹说宽心话。
　　 爹听了娘的话，显然放松了不少，就试探着问：“你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娘很正经地看着爹说：“对呀，你听我说话不真心？”
　　 爹不好意思地笑笑，把两只手放在一起使劲儿搓着：“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爹第三次去见娘，给娘买了一根“英雄牌”钢笔。结婚后，娘才知道，爹为了给娘买那支钢笔，费了老大劲儿——他托一个在外面工作的朋友给买的，然后通过邮电局给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