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北方的很多乡村来说，其它的树木可能没有，但四种树木是一般不会少的，这便是人所共知的榆、槐、杨、柳。有意思的是，这四种乡村的主要树木，孕育出的花朵却分别为四种形态：榆钱、槐花、杨穗、柳絮，无一类同，互不相似。忽然觉得，它们就像古代的四大美女，在美的极致下，又散发出独有的迷人风韵，各领风骚，美丽纷呈。
　　 一、榆钱
　　 在乡村树木中，榆树不如杨树挺拔，不如柳树多姿，也不如槐树茂密，但在农人的心目中却具有极高的地位，深得喜爱，因而被广植于院落、园子中，与农家最为亲近。这不仅因为“榆”字与“余”同音寓意吉祥，更因为在历经贫困的农家看来，榆树全身是宝，花、叶、皮都可用来充饥，仿佛就是不食草料的奶牛乳羊，默默地为农家奉献着一切。这其中，榆钱的功劳首屈一指。
　　 我小时候，老家菜园子东北角便有一棵高大的榆树。这株榆树虽然树干黝黑，树纹纵横，但树龄其实并不长，只是由于根植于菜园肥沃的土壤，又靠近井旁水沟，生长条件得天独厚，因而长得粗壮茂盛，大大的树冠覆盖了小半个菜园子。每到春天，随着春风轻轻吹拂，细雨细细滋润，仿佛不知不觉间，大榆树那褐色的枝条便绽出点点浅绿，继而挤满柔黄泛绿的圆圆榆钱。于是，榆树的根根枝条，如同串串垂挂的翠玉，随风微摆，轻盈飘逸，并散发着丝丝清甜。每年这个时候，随着全村大大小小的榆树竞相挂满榆钱，仿佛穿街过巷的春风中，都充满甜丝丝的榆钱味。
　　 作为榆树的花朵，榆钱无疑是美丽的，美在与绿色春天浑然一体，朴素大方；美在与万紫千红迥然相异，不落艳俗。然而榆钱更美的是，在粮食欠缺的农村，在青黄不接的春天，它那与生俱来的清香与甘甜。在农人尤其是农家孩子的眼中，生吃榆钱的诱惑力是无法抵御的。幼时的我，便经常和小伙伴们爬上榆树，挑那最嫩最密的榆钱，不停地用手撸下往嘴里塞，鼓着腮帮子吃得满嘴冒浆，感觉无比过瘾。记忆中，各家各户的榆树与我家那棵大榆树一样，对村里所有孩子都是开放的。母亲看到别人家孩子上树摘吃榆钱，从不阻止，只是嘱咐注意安全别摔着，同时告诫别乱折枝条糟蹋树木。但在母亲看来，生吃榆钱无异于暴殄天物。她把榆钱撸下后或拌、或蒸、或煎、或煮，变着花样用来做饭、做菜，改善家里的生活，同时节省了粮食。每年这段时间，家里一连数日都飘荡着榆钱饭菜的诱人香味。
　　 榆钱虽非红颜，却也福薄命短，十来天便由绿变黄，继而随风飘落，结束那亮丽而短暂的一生，代替它的，将是满树嫩绿的榆叶。人们再次想到飞落的榆钱时，已是第二年春天，此时乡村的房前屋后、路边地头，会有许多小榆树破土而出，那便是随风飘落后的榆钱生根发芽，是榆钱的涅磐重生。
　　 二、槐花
　　 槐花是榆、槐、杨、柳四花中唯一称花的，也更接近于传统意义上的花形。但若仔细观察，槐花其实更像豆类的花朵，如蚕豆、芸豆、扁豆等，果实则是不折不扣的豆荚。槐树在老家乡村树木中属于后起之秀，因为这些盛开白色花朵的树被称为“洋槐”，来自德国，在此扎根落户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在此之前，乡村的槐树是国槐，又称笨槐，生长缓慢但树龄很长，比肩松柏，因而有“晋松唐槐”之称，只是如今在乡村已越来越少，能看到的基本上是古董级的老树。洋槐能取代国槐占领老家乡村，并占用槐树之名，除了生长迅速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那家喻户晓的槐花。
　　 小时候每到夏初，老家院子南墙边那两棵大洋槐树，便挂满花朵。槐花刚绽开时外形呈扁状，排列整整齐齐，像挂在树上的串串白色风铃；等到盛开时，花瓣便如蝴蝶展翅，同时恣意地展萼吐蕊，使整个花朵顿时变得活力四现。随着一嘟噜一嘟噜槐花在枝间轻垂，绿色的槐树被染成一袭白色，院落、街巷及整个村子都被映得亮丽无比，并弥漫着沁人心肺的清香。槐花虽呈白色，但白中又透出浅浅的绿，像茉莉花般清新脱俗；槐花的花蕊是浅黄色的，配上雪白的花瓣，显得淡雅素净；花托则小巧玲珑，犹如花仙子的舞鞋，让槐花又多了几分灵秀。有趣的是，槐花的花托也不一样，有红有绿，将雪白的槐花衬托出不同风韵。
　　 槐花盛开，是乡村人一饱口福的时候。随手摘下一串槐花，一股清香便扑鼻而来；轻轻取下一朵放进嘴里，清脆甘甜的味道便在舌尖蔓延，神清气爽，令人回味无穷。老家院内两树槐花的花托恰是一红一绿，大人都说红色花托的槐花更甜，于是家里、家外人都喜欢吃那红托的槐花，味道果然有所不同。槐花不仅可以生吃，更是饭桌上必不可少的美食。一到槐花盛开时节，母亲便用向日葵秆子绑上镰刀，从大槐树上折、割挂满槐花的树枝，先把槐花小心地摘下来，然后把槐叶枝子扔给家兔，各取所需。记忆中槐花可以做成好几种饭菜，但我最喜欢吃的是母亲做的槐花“扒拉子”。“扒拉子”的做法非常简单，把新鲜的槐花拌上面粉，撒点盐花，放在笼屉里清蒸即可，浓浓的槐花香味与面香味融为一体，闻起来馋涎欲滴，吃起来清香可口，令人经久难忘。当然，槐树还有更精致的做法，如加入适量面粉、鸡蛋、盐、味精等调料，做成油煎槐花饼，色香味俱全，更是一道绝美佳肴。只是那时生活贫困，能吃顿槐花“扒拉子”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再有其它非分之想。
　　 槐花素洁美丽，也是红颜命短，半个月左右便香消玉殒。槐花飘落时节，宛如白雪漫舞，树下、树旁白花花的一片，如同日前残雪，令人痛惜。
　　 三、杨穗
　　 杨穗不仅美丽动人，而且寓意吉祥。
　　 老家村庄与许多乡村一样，不缺白杨，但主要生长在学校、医院、路旁等公共场所，很少种在农家，这可能与白杨过于高大容易遮阳有关。白杨虽然不植院落，却是农家心中报春的天使。早春时节。当乡村还处在冰天雪地中，杨穗便已悄然与人们打招呼了：白杨枝头那一粒粒隆起的苞蕾，在一点点变大、变长，密密麻麻布满了全树，从树下望去，犹如繁星点点缀满晴空。这时的白杨苞蕾端头虽然尚未开绽，但似乎已经积聚了巨大的能量，就等待着春风呼唤的那一刻。此时，虽然春寒料峭，冬装裹身，但勤劳的农人早已从白杨枝头那微小的萌动，感受到了春的讯息，聆听到了春的脚步，从心里知道春天即将到来。
　　 伴随着早春的和风细雨，白杨枝头那圆滚滚、鼓囊囊的花苞，一夜间忽然探出一个个小小的穗头，如同粒粒即将成熟的桑椹，欲紫还红，欲露还遮，欲笑还羞，含情脉脉；似乎转瞬间，紫绒般的穗头便变粗、变长、变柔，如蚕宝宝般软软绵绵，蓬蓬松松，颤颤巍巍地垂满了树冠。这时的白杨如同身着一袭紫袍的美女，华丽而高贵，时尚且浪漫，散发出迷人的魅力。短短几天，道路两侧、学校四面，都变成了紫色的海洋。微风拂过，紫浪翻滚，波澜壮阔，一幅迷人的新春画卷。在文人眼中，杨穗或许像一群群紫衣仙子，趁着春光，沐着和风，在枝头尽情地荡起秋千，水袖飞舞，裙带飘逸，奇妙动人，美轮美奂；在农人眼中，朵朵垂放的杨穗在枝头翩翩起舞，就如同束束沉甸甸的谷穗在田间随风摇曳，兆示着一个丰年的开始，一派祥瑞景象，美不胜收，百看不厌；而我一直觉得，杨穗更像一簇簇熊熊燃烧的圣火，源源不断地向春天释放着明媚，散发着温暖，传送着能量，将春色充满人间。
　　 农家喜爱白杨，是因为白杨的高大挺拔，充满阳刚之气，如顶天立地的伟岸男儿；农人喜爱白杨，还因为杨穗的玲珑秀美，让白杨展现出优雅温婉的一面，如冷酷汉子的柔情流露，更加真实动人。在百花争艳的春天里，在生机盎然的乡村，杨穗也许算不上是最艳丽的花，但花穗飘舞的白杨却是乡村极为别致的一道风景。
　　 杨穗，如花如穗，落落大方，纤尘不染。纷纷扬扬飘落大地时，也是形态如初，丽容不改，把最美的身影留给春天，把春色撒满人间。正是有了白杨枝头那紫衣婆娑的倩影，多了那气势磅礴的紫色海洋，乡村的春天才来得更早，也更加绚丽多姿。
　　 四、柳絮
　　 在乡村人们的眼中，柳树就像一个村庄的眼睛，村庄因柳而亮丽，因柳而妩媚；柳树更像是一个村庄的灵魂，村庄因柳而充满活力，因柳而洋溢欢乐。而那轻盈灵动的柳絮，无疑就是乡村眼睛上的睫毛，让村庄更加楚楚动人。
　　 在我们老家，由于有“前不栽桑，后不栽柳，桃树不冲家门口”之说，因而一般家庭都不会在院子或园子里种植柳树。但我出生的这个平原普通乡村，却栽植了许多柳树，因为这里具备了适合植柳的几乎所有场所，如河畔、塘边、井旁等。早春二月，当村庄背阴处还残存着片片冰雪，河塘之冰刚刚开始融化时，柳树便已吐出簇簇嫩绿的新芽，摆动起条条青翠的枝条。早就天天盯着柳树发芽的农妇们，在柳芽长出还不到半寸长时，便将柳芽从柳枝下撸下，拿回家掺着做饭吃。不可思议的是，柳树叶子常见的那股浓烈味道，刚发出的柳树嫩芽不但没有，反而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由于农家的生活窘迫，无数柳絮还在襁褓中，便成了腹中餐。
　　 幸运的是，更多的柳絮，还是从柳枝上绽放开来。柳絮是轻微之物，初看毫不起眼，但若仔细观察，每朵都像一簇盛开的棉花，柔软蓬松，洁白如雪，惹人怜爱。一阵轻风拂过，柳絮抓住时机从树枝上勇敢地跳下，乘着春风，随意飘舞，尽情飞扬，宛如冬天里漫天飘舞的雪花。借助春风的承载，这些棉花似的小绒球，或落向附近的地面，或被风带到很远的地方。但无论落到哪里，柳絮都是无怨无悔，坚定地在那里生根、发芽。柳絮的顺势而为和随遇而安，曾被当作轻浮无常，甚至背负“水性杨花”之名，但柳絮对此似乎并不计较，一如既往地走自己的路，义无反顾地在春天里激情绽放。春天的柳絮，一如蒲公英的种子，让无数的心向往、跟随。
　　 柳絮的轻盈飘逸，源于柳树的柔美。在乡人眼中，柳树的柔是大美：因为柔，便有了妇的筐篮、夫的扁担、童的笛哨；才有了雀的暖巢，蝉的孵宫，蝶的摇篮；还有了农人的笠，渔人的篷，路人的伞。农村生活，似乎时时处处都高不开柳树。在我儿时，柳条可以编制许多生活用具，如筐子、篮子、花篓、笊篱等，甚至工人的安全帽都是柳条编的。从记事起，我就学会了那句“柳条子，编笊篱，你编半边，我编半边”的绕口令。柳条编成的箢兜，是农家最常用的生活用品，结实美观又实用，结实到可以装石，细密至能够盛水，是活生生的一件艺术品。清明节时，各家各户都用柳条编一个项圈给狗戴上，狗跟随主人到田野撒欢时，五花八门的项圈，就像是为狗举行了一场时装展览。小时候玩“打仗”游戏时，扮演解放军的孩子，头上最喜欢戴柳条编的伪装帽。甚至农村出殡时，孝子手中的“哀杖”，也必须是柳枝做的。
　　 其实柳树和纯朴的农人一样，还具有知恩图报、谦虚低调、能屈能伸等许多品格和生活智慧。面对养育自己的大地，柳不忘俯身屈体，低首长吻，回报养育之恩。柳不择道旁岸边，不挑干湿肥瘦，只要一抷泥土，便能乐为其家；即使无心栽插，也还一片绿荫。柳梢不争高，冠不争阔，根不争壤，干不争艳，心高态低，内刚外柔。柳柔曲的身体，能笑临狂风，喜沐暴雨；不招斧锯，少遭砍伐，柔曲之中彰显智慧。柳干曲而梢直，枝柔而骨硬，柔软而坚韧，曲体而高贵，柔而不折，曲而不挠。如此等等，数不胜数。
　　 正是由于有了上述种种优良品格，柳树在乡村始终受到人们喜爱；柳絮纷飞始终是乡村春天的一道美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