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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日子(小说二题)


作者:候建臣 童生,985.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925发表时间:2016-05-18 17:31:05

【拾掇】
   想想,这三年真的是过得太潦草了。大致说吧,也还不到三年,就两年半多一点的样子。前年的中秋刚过,秋风开始吹了,田里的草开始枯黄,庄稼大都收回来了。有的粮食进家了,有的还堆在场上,等着一个晴天,再有点风,就铺开,套上骡子,一圈一圈地碾完,抽一锅子烟,再把秸杆挑出去。把粮食小秸堆在一起,瞅准了一股风,把小秸扬出去,再抽一锅烟,就装了口袋,一袋一袋地装回家去。
   山药呢,还在地里,反正迟一点也不会有啥损失,等别的庄稼都收拾完了,就省下心来专心去对付地里的山药。等山药都起完了,秋风也就开始变成冬风了。本来,过完十五就准备起山药了,也就两块地,一块在村子后边的梁上,一块在西湾里,两块地加起来也就九亩多一点。两个人没啥事的时候,慢慢地就起完了。可是儿子说过几天吧,过几天等矿上忙下去就回来,他和对象回来一块儿起山药,人多,也就两三天的样子。儿子说的时候朝着他们调皮地笑了笑。
   其实他们知道儿子还没对象,儿子这样说只是想让他们高兴。他们也不是硬要等儿子回来再起,他们其实一直起着,他们每天都要到山药地里去,一个人在前面刨,一个人在后面拾,起着起着,两个人会在地头坐一会儿。他们在地头上歇着的时候,总会朝着大路的那边望望。大路那边是一片树林,望着,感觉有人就要从树林走出来了,就一直望,但望着的是那些树,在风里一晃一晃的样子;再望,还是那些树,还是一晃一晃的样子,好像是在对他们说,没有人,没有人。
   可是呢,风还没怎么刮,十五月饼的味道还没有散尽,就传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可是呢,秋风也刮完了,冬风也刮完了,又一年的秋风也刮完了,马上这又一年的冬风也快要刮完了,他们并没有望到儿子。
   这三年,他们好像一直活在风里的样子,他们总能听到风拍打着树叶的声音,是秋风还是冬风呢,他们好像已经不在意了,有时候他们觉得秋风在他们的周围刮着,但那其实已经是冬风了;有时候他们感觉到冬风冷嗖嗖地刮到他们的身上,可是呢,那只是秋风一下一下地刮得正起劲呢。这三年呢,他们一直在等着什么的样子,等什么呢,什么也没等,可是他们的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似乎总是需要什么去填补一下的样子。他们的那些地也不怎么去好好务弄了,杂草呢,得了机会一样在他们的那些田里就疯了一样长,而且漫得满地都是,好像终于逮着了报复那些庄稼们的机会,高高地蛮横地把那些庄稼压在身子下面。他们都不知道,又一个八月十五过完都有一阵子了,而年也近了。
   “儿子说要回来了。”她突然对他说,她的脸上有了些笑意。那时候他们就站在风里,是冬风了。他们站在风里真的是等着什么的样子,很多的时候,他们会在风里站好长时间,一动也不动,好像他们站在那里成了两个本来就没有生命的物体。冬风把他和她的头发都吹起来了。冬风一把他们的头发吹起来,天也就愈加地冷了。
   “啊?……”他突然活了一样,还没有对这个世界有所认识的样子,只就怔怔地看着她。
   “儿子说要回来过的了。他说两个年没有回来过了,他说今年要回来了。”看着他的眼里空空的,好像并没有在意她的话,她就生气了。她一生气就不再理他,只想她自己的事了,她脸上的笑意并没有因为生气而失去。
   他终于有了意识一样,眼睛里有了光,脸也动起来了,并看着她说:“你说啥?你刚才说啥?”她没有理他,但她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她心里的内容越来越多,那内容就都一下一下地溢到脸上了。他努力地回忆着她刚才说的话,他说:“你说儿子要回来了?你刚才是不是说儿子要回来了?”
   她就说:“儿子说要回来过年了,他说两个年没有回来过了。”
   是啊,一转眼快三年了,不知道这两个年究竟是怎么过的。他们好像已经把这两个年都忘了,他们好像这么长时间一直就站在风里。
   儿子在小煤窑受,儿子受的是重活,每天赶着骡子从煤窑下面往外拉煤。村里的孩子们到了十八、九岁就都到煤窑去受了,也不念书,一卷行李一裹,直接奔煤窑去了。煤窑里苦重,但不耗时间,而且挣得也多,不像在农村种地,苦是不算太重,但得一年四季耗在太阳底下。有时候站在村子里的太阳底下,感觉一下一下地就把身上的精力都晒没了。而且,种地一年下来,顶多混个家里够吃,攒不下闲钱,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到小煤窑受,是有时间性的,苦点,但一天就那么一会儿,干完了后睡觉、闲逛什么都行。
   小煤窑是非法开采,窑主也不怎想着往里投,只是一个劲地想着多出煤,抢抢夺夺挣几年也就做别的去了。所以安全保障就差,出事是经常的。窑主们是抱了投机思想的,上窑受的人也是抱了这思想的,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受上几年,挣些钱娶上个媳妇,不想干了就去干别的。所以煤窑就经常出事,出了事也是正常的,窑主也不上报,就花上几个钱把这事私了了。也有的时候,消息漏出去了,上面就左一趟右一趟地来人,调查检查封窑等等等等……完了呢,有的窑主疏通疏通,就又开窑了。而有的窑主呢,干脆就组织人员偷出煤,反正出一车是一车,随着煤价越来越高,一车一车的煤从炕下拉出来,就是一车一车的金子啊。人们呢,也就不管是合法的还是不合法的,钱催着呢,生活逼着呢,一年四季在村里种地的人家,连房子都是破旧的,就更不用说花十万八万的娶一个媳妇进家了。娶了媳妇进了家,就更得下窑了,一个一个孩子生下来,要吃要穿,要上校,也只好就拿着命到煤窑下面去挖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子里的人上小学也不在村子里上了,男人去煤窑干活,女人就进县城里租了房子,让孩子在县城里上学,租的都是三、五十块钱的小南房子,好像近几年价钱又长了。也有不进县城上学的,也就一家两家的孩子,也就一个两个学生,学校也有老师,每天看着只有一个两个学生的学校,都不知道课究竟该怎么上。那一个两个学生呢,上学也是有一下没一下的,他们的家长或者他们也只是想让他们的年龄在这个长满草的院子里一下一下地大起来。村子里在煤窑里送了命的年轻人有好几个了,出了事,煤窑给一点钱,女人就拿了钱领着孩子嫁了,而那男人呢,曾经鲜活的一条命也就永远地消失了。
   “我们该拾掇拾掇家了。”她说:“儿子两年多没回来了,他说要回来我们不得拾掇拾掇家吗?”
   “是该拾掇拾掇了。”他也说。他的眼睛里现在彻底有光了,他已经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开始拾掇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他们这两三年里过得真是太潦草了。
   以前每年过年的时候,总要把房子彻底粉刷一遍,窗户要贴上新窗花,窗花会是几朵花,或者是一种生肖里的动物。玻璃里里外外要彻底清洗一遍,墙上还要贴上新年画。他们还年轻的时候,贴的都是古装戏里的人物或者故事,再往后都是领导人物的头像,这些年呢,贴的都是好看的男男女女了,儿子长大后就喜欢贴这些。一开始他们看不惯,但儿子喜欢,也就不说什么,就这个儿子,儿子喜欢的一般都是他们喜欢的。两年没有拾掇家了,墙显得又黑又脏,黑也不是一样的黑,是黑一片白一片的;白也是不正常的白,只是相对与黑而言的。顶棚上灰尘拉成了一条一条的长线,还有一只一只的死苍蝇,已经发干了,粘在上面,一晃一晃的,随时准备掉下来的样子。年画还是儿子在时贴的,是把一本影视明星挂历拆开贴在墙上的,都是一群年轻好看的男男女女。当时儿子拆开了贴在墙上,家里一下子就亮堂堂的,显得热闹了许多,好像满家里都是人了。现在那些人还在,但已经是灰头灰脸的了,脸上的光没了,连眼里的光也没了。玻璃也已好久没擦了,上面的污点都要粘满了。
   怎么会是这样的。看着这一切,她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了。在村子里,她应该算是比较讲究的了,平时不管有多么忙,她每天都要擦擦家,家亮堂了心里也就亮堂,做啥事也就有了精神。年轻那会儿,村子里的人家,特别是有小媳妇的人家,论起谁谁谁家干净来,总会说到他们的家,她还专门为这自豪过。
   该做的事真是太多了。墙要扫了要刷了,地上也要彻底清理,玻璃要里里外外擦一遍,顶棚也要裱一裱了,还是好几年前用大白纸裱糊的,有好几个地方裂开了缝,还有几个地方干脆就裂开了很大的口子,上面的纸耷拉下来,开门关门的时候,总要动一动,还会发出声音,“唿嚓……唿嚓……”的,就仿佛整个房顶子是一个人在喘气一样。当然,炕上也要清理清理了,本来炕是很大很大的,但后炕上堆的是一些老玉米,几乎占了大半个炕,靠近灶台的这一边剩下窄窄的一条,只够他们两个人挤在一起睡觉。儿子要回来了,炕总得要清理出来的。
   一切都是按着程序来的。
   首先裱顶棚。裱顶棚是他的强项了,活这么大不知道裱过多少顶棚了,给自己家裱给别人家裱,村里人家都知道他裱顶棚的活做的好,就都请他裱。好饭好酒吃喝完了,多多少少还能给点东西,所以有人请他的时候,他也是很有自豪感的。开始说只把破了的地方补补,但觉得别的地方太黑太脏了不好看,怕儿子看了不高兴,就决定全裱了。打了浆糊,买了白纸,她在下面递纸递浆糊,他就站在凳子上面裱,他手里拿着一把刷子,腰里别着一把笤帚,先拿刷子沾上浆糊往顶棚上刷开,等上不大一会儿,就一只手捉了白纸的一边贴在顶子上,另一只手伸开了顺着一个方向一捋,白纸就贴在了上面,然后从腰上拔出笤帚,一扫,白纸就贴得平平的了。
   很早以前家里穷,买不起白纸,就用人们用过的杂七烂八的各种废纸裱,顶棚呢,看上去就花花的,尽管尽量想裱得好一点,但上面还是字呀啥的横一行竖一行的。想起那时候的事,他突然笑了。她在下面看着他笑,有点莫名其妙,就说你发啥神经呢。他呢,还是笑,好像忍也忍不住。笑着笑着,他不笑了,跟她说起了一个故事。
   很早的时候,儿子还小,有一天儿子躺在炕上,面朝着顶棚,定定地看着某一个地方,一直笑一直笑。她说你看儿子笑啥呢,他就看儿子,儿子一直笑着。他们就抬起头来看儿子一直看着的地方,他们是想知道儿子究竟是笑什么呢。他们看到了顶棚,顶棚上是用一本书拆开一页一页裱起来的,儿子看的地方是一行一行很小很小的字,还有一只苍蝇正爬在那儿一动不动。他说儿子是在笑字呢,儿子将来一定很有文化。她说这么小的孩子还懂字?他是不是在笑那只苍蝇?他说儿子肯定是在笑那些字。她说儿子肯定是在笑那只苍蝇。他说苍蝇有啥好笑的。她说字有啥好笑的。他们争了好长时间,再看儿子,儿子还在笑,而且一动不动。他们害怕了,就爬在儿子身边看。她伸出手来在儿子的上面晃了晃,儿子没有任何反应。原来儿子根本就没有醒着,他一直在睡梦里。想想,儿子好多时候都是睁着眼睛睡觉的。
   她也笑了,她好像把这件事忘了,但又觉得真得有过这么一件事。她的眼前就出现了儿子小的时候躺在炕上的样子。
   顶棚裱完了,墙刷完了,玻璃擦完了,好像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关于家里贴啥年画,两个人想了想,还是等儿子回来再说,墙上原来的那些好看的男男女女都显得又旧又脏了,现在谁又知道儿子喜欢贴啥了呢。
   家里明显地亮堂了许多。这是以前的许多年他们的家里的样子啊,看着亮堂的家,他们好像又回到了以前。
   就是在收拾炕上的东西的时候,有了一点事。收着收着,她就说:“儿子回来要挨着我睡。”他说:“挨我。”她说:“凭啥挨你?”他说:“凭啥挨你?”她说:“我是他妈。”他说:“我是他爹。”她说:“儿子一般都挨着妈睡。”他说:“那是小时候,哪有大小伙子了还挨着妈睡的。”说着说着,她生气了。她一生气就不再说话,沉着脸干事。他也不说话,一下一下地干事。干着干着,他看她一眼,他说:“还生气?”她不理他,还是沉着脸干事。过了一会儿,他再看她,还沉着脸,还在生气。他就说:“看你这人,让儿子睡中间不就都挨着了吗?”也是,她想想,“哧”的一声笑了。她一笑,他感觉她年轻了,在这两年多里,她的头发全白了,她脸上的皱纹也多了,她这一笑,他好像看到了她年轻时的影子。
   干着活,炕上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干着活,他们不再说话,都在想着什么的样子。突然呢,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了。他呢,就抬起头来看着她。坐着坐着,她哭起来了,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儿子回不来了。”她边哭边说。
   “儿子真的回不来了。”她一直说一直说。
   他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他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是做了个梦……”她边哭边说:“儿子说他要回来过年。”
   他还是不说话,一直不说话。
   她的哭声和断断续续的说话的声音把屋子里的空气切割得支离破碎。
  
   【出殡】
   村子怎么在突然之间就变老了呢?
   路老了,房子老了,空气老了。村南头那几棵杨树都驼了背,变成老杨树了。村子西边的梁当然也老了,它身上驮久了的夕阳都长满了老年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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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想想,这三年真的是过得太潦草了。”就单单这潦草两个字,就能把编者的心读痛。是什么样的因素,能把日子过到潦草。大多情况下,人们为了希望与梦想,总是把日子过得精细而超强。跟随作者的笔触,走进故事的核心,编者看到了站立寒风(无论是秋风还是冬风,在他们的心里,都已是寒风)中守望的两位老人的孤独身影。他们把曾经的日子过的活色生香,温馨有加。后来,只因儿子在家中的“无故”缺席,日子在不知不觉中就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编者在整个故事里从没看到过二位老人的埋怨,却在二位老人为一个虚幻的梦境不遗余力的拾掇那近荒芜了三年的家时,读出了一份彻骨的思念之痛,失子之痛。作者利用人物的对白,把故事的悲情渲染到了极致,同时也照应了开篇把日子过到潦草的因素。小说以《拾掇》为题,写尽了生活在底层大众的不易及留守老人的孤苦,还有那种希望落空后的无望,有力的鞭打了那些为了自身利益而不择手段、无视国家法规、无视生命的不法分子的恶行,读后令人痛心。一声唢呐的呜咽,就是一曲悲凉的出殡曲。作者的一篇《出殡》读的编者悲泪盈眶。年青了千百年的村子,“怎么在突然之间就变老了呢?”这让田得明很不理解。作者用一个“老”字,立时就把人物的心境烘托的悲凉无望。“路老了,房子老了,空气老了。村南头那几棵杨树都驼了背,变成老杨树了。村子西边的梁当然也老了,它身上驮久了的夕阳都长满了老年斑。”这所有的“老”真的就老了吗?是真的老了。田得明坐穿了光阴,也没能等来他要等的人,临出殡时,仍然不肯离开他生活了一生的村子。从这一点上看,不是他不舍得离开,他或许是不放心远在“城市”里的人的归宿。小说结尾中田二堂那决堤的泪水,犹如一块沉沉的石头,压在读者的心上,或许也压在了许许多多为生活所迫而出外谋生的游子的心上。叶落归根是多少炎黄子孙最终归宿的梦想,但现实的骨感,却又让他们留下了多少无法弥补的遗憾。小说极具画面感,且文字的象征意味浓郁,读来令人深思。能引起读者共鸣的力作,编者倾情推荐阅读。【编辑:临风听雪】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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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16-05-18 17:33:34
  问好作者,拜读力作,感谢赐稿流年,期待更多佳作分享流年,祝写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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