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阿德的周年忌日，李大勇要赶在上班前把纸钱和供饭的酒菜都准备好。阿芬还没有起床，自家杂货铺的榻子门挂着锁，李大勇心里感觉有点堵。
　　 他从里间进了杂货铺，拎出一瓶酒与一捆纸钱，又去天井舀了水胡乱地刷牙洗脸，用手指将杂乱的头发向两边捋了捋，便拿起菜篮子抬腿跨上一辆破自行车去菜市场买菜。自行车骑起来的时候叮当哐啷地响，将晨光熹微中巷子里的空气拨散开来，敲打着昨夜郁结浓密的水汽。
　　 这是一九九六年的盛夏时节。
　　 李大勇骑车的时候，小眼睛微微眯着，额前飘忽着几缕早该修剪的头发。身上那件有几处黄渍的白汗衫随风鼓着、晃着，这就让李大勇有了些许的神气。
　　
　　 大梅姑娘从巷口处袅袅走来时，李大勇正骑着车走神，眼见着就要撞上，他忙拨转龙头蹭墙停住了。惊了一脸的汗。
　　 “李大哥，你去买菜啊？”
　　 大梅侧身抿嘴笑着问，嘴角处的一对梨涡若隐若现。
　　 “是啊是啊！”
　　 李大勇嘴上忙不迭地回答，身子却僵在了原地。
　　 大梅走了很远，李大勇的脑子里依然盘旋着大梅的影子。
　　 “她可真好看！”
　　 眼明齿白、娇小圆润、穿着白底蓝花乔其纱连衣裙的大梅，似乎黏在了他的脑子里。
　　 “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可能买东西不给钱呢？”
　　 李大勇心下暗忖。
　　 “李大勇！你明天就去跟大梅把豆腐乳的钱要回来！”
　　 “我去跟她要钱，她还说只买了一袋盐，不承认买了豆腐乳！”
　　 阿芬瞪着她那双浮肿的眼睛，脸上更是多了几分的萧瑟之气。
　　 昨晚阿芬气急地告诉李大勇，隔壁与李大勇同在兴华化工厂上班的大梅来买了一袋盐和一瓶豆腐乳，她后来记账时发现，大梅只给了一袋盐的钱。
　　 想到这里，李大勇的心就又堵上了。
　　 李大勇很是后悔，去年的今天不该让阿芬去阿德的车祸现场。那晚，阿德酒后从他姐姐阿芬家回去，不曾想刚摇摇晃晃来到街上，就与一辆渣土车相撞，肇事者溜得没影没边，阿德则丢了性命。阿芬去现场看到阿德被撞得七零八落、凄凄惨惨，随即哭得昏厥过去。彼时二十四岁的阿芬与大她两岁的李大勇不过是新婚半年的光景，阿芬自此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她时而目光呆滞，时而脾气焦躁，只能在家开一间杂货铺。一天赚不了几块钱，账本上还常常出错。因为隔三岔五地掉泪，眼睛看上去有些浮肿。
　　
　　 该不是阿芬又把账本记错了吧？
　　 李大勇心下这么思量着，然后狠命地抹了把脸上的汗，打着一串儿的响铃，两只脚踏子下生风似的向菜场骑去。
　　 他来到菜场，菜场里弥漫着潮哄哄、腥膻膻，以及夏季特有的腐烂的气味。李大勇打肉买鱼，又挑了一些蔬菜。付钱的时候，心里忍忍揪揪的。家里的杂货铺赚不了几个钱，他自己所在的兴华化工厂最近又一直闹着改制、买断工龄。李大勇狠狠地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将盛满菜的菜篮子挂在自行车龙头上，转身回家。
　　 李大勇推车进了家门，看见杂货铺的榻子门已经打开，阿芬正在天井里刷牙。他看着她削瘦的身形，一件月牙白无袖泡泡纱裙子在她的身上晃晃荡荡的。顶着一头蓬乱乱的卷发，眼睛更加肿了，挂着两个青黑色的眼袋。虽然这两天她只字不提阿德忌日的事情，但整个人颓塌了许多。李大勇心下一酸，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李大勇将菜篮子从车上取下来放在天井的地上，去了铺子里。看到铺子里六瓶豆腐乳安安静静地摆在柜台里，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上周去商城进了六瓶豆腐乳。
　　 “李大勇！你这买的什么肉啊？这么肥的肉你也要？！”
　　 阿芬突然嚷了起来。
　　 李大勇皱了皱眉头，并不搭话。阿芬又嚷嚷了几句后嗓音渐次低了下去，坐在天井里的小板凳上，目光呆滞起来。
　　 “我去上班了，你中午自己给阿德烧纸供饭。”
　　 李大勇来到阿芬面前，蹲下身子，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说。
　　 “上班？你那天说化工厂要改制了，你会不会下岗啊？”
　　 阿芬突然抓住李大勇的手问道，浮肿的眼睛紧张地盯着李大勇看。
　　 “别怕，你要好好的。”
　　 李大勇抽出手来不再说什么，骑上自行车出了家门。
　　
　　 待李大勇来到厂里，发现厂门口人头涌动，聚集了许多的工人。李大勇心下一凛，赶紧挤到人群里去。
　　 “厂子说散就散了！我们以后怎么办？！”
　　 “让我们拿那么一点买断工龄的钱，回去能干什么？！”
　　 “请大家冷静！冷静！”
　　 “国企改制，买断工龄，这是国家政策，请大家理解！”
　　 “我们不理解！好端端的厂子被你们搞得年年亏损，最后就这样廉价卖出！你们捞得个腰包鼓鼓，可你们对得起兴华化工厂三千多职工吗？！”
　　 ……
　　 盛夏的阳光在头顶上晒着。李大勇被激愤的人群推来搡去，他也想喊些什么，却只感觉血直往脑子里涌，令他昏昏沉沉很是难受。杂乱的头发耷拉在额前，额头上沁出了密密集集的汗珠。那件有几处黄渍的白汗衫，后背已经湿了，贴在身上。
　　 此时，纸钱、肥肉、活蹦乱跳的鱼、阿德七零八落的身体、阿芬一双浮肿的眼睛，它们在李大勇的眼前轮番晃动着。他不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心里堵得慌。
　　 “你不能走！你是我们的厂长，问题还没有解决，你不能走！”
　　 又是一阵骚动。厂长想要乘坐他停在厂门口的小轿车，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李大勇猛地睁开眼睛，脑子“嗡”地一下，大喊一声：“兄弟们！把厂长的车给翻了！兄弟们上啊！”
　　 人群寂静了片刻，随即很快就沸腾起来。有几个年轻的工人捋着袖子和李大勇一起，喊着号子齐力将厂长的小轿车给推了个底朝天。胜利的喜悦，暂时将工人们从失望的情绪中解脱了出来。
　　 李大勇看着被推翻的小轿车，喘着粗气。恍惚间想起刚才他号令大家推车的时候，似乎有人阻拦地扯了扯他的汗衫，并且叫了一声“李大哥”。他微微眯着小眼睛四下望了望，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大梅，正紧锁眉头看着他。
　　 “带头闹事！跟我们到派出所走一趟！”
　　 未及李大勇反应过来，他就被厂保卫科的几个保安人员将两只手反扭着背在身后，准备押往派出所。
　　 李大勇看了看围挤在他身边惊呆了的工人们，没有做任何的反抗。
　　 走了几步后，他突然奋力扭过头来对着人群高声呼喊：“去告诉阿芬，一定要好好的！每天把杂货铺的账本算清楚啊！”
　　 随即，他又被保安人员粗暴地押上了一辆汽车，转眼不见了踪影。
　　 人群里穿着白底蓝花乔其纱连衣裙的大梅，对着汽车离开的方向，用力点了点头。
　　 盛夏的阳光照在化工厂门前每一个茫然若失的工人脸上，灼烈揪心，并且不容忽视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