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的广州，二月的空气里还夹着些微寒气，尤其傍晚时分，寒意更甚。月牙放下手中的书，搓了搓冰凉的双手，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六点二十分，尾生就要到家了。一丝淡淡的欣喜在月牙的心底缓缓晕开，化作一抹温暖的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
　　 厨房里，即将煮好的粥正在锅里嘶嘶地冒着热气，月牙走到锅边，双手捧了一下锅的外壁，烫烫的，也暖暖的。她走出厨房，灵活地一转身，正好看见在书房里写作业的小朋友乐乐的背影，其实，乐乐也不小了，他现在比月牙还高一点呢。这个小小的身影，他以前是不爱喝粥的，自从月牙来到这个家，他们晚上就改喝粥了，因为月牙喜欢。
　　 月牙回到沙发上重新拿起那本《岛》，才发现此时暮色已深，很难看清书上的字了。她把书合起来放在膝盖上，心里有点奇怪，自己几分钟前还在看这本书呢，怎么才过一会儿就看不清了呢？这时，楼道里传来电梯门开的声音，她条件反射地把目光投向门口，顺便也把刚才那点疑惑抛诸脑后了。
　　 很快，有自行车轮摩擦地板的声音传入月牙的耳朵，她确信是尾生回来了。果然，几秒钟后，尾生推着自行车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轻灵地向尾生飞去。开门，对着他笑，然后帮他把包拿进屋内，尾生则留在后面锁他的自行车。有时，看月牙开心的样子，尾生也会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这么快就来开门。”月牙就看着他傻呵呵地笑，或者调皮地对他说：“我就是知道！”
　　 尾生刚一进屋，书房里就飘来一声熟悉的“爸——”，那是乐乐的声音。尾生随意应了一声“怎么了？”书房里那位却没了下文。尾生也没再说什么，他清楚自己的儿子，有时候叫着自己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尾生走到月牙的身边，一边脱外套，一边看月牙整理自己的电脑包。乐乐也走出书房，来到他们身边。月牙倒有点纳闷，这小家伙今天还挺热情，以前他爸下班回来，他从来只顾写自己的作业，可不会主动出来迎接他爸的，不过今天才刚开学，也许他还没进入学习状态，想趁机出来溜达一下偷个懒也说不准。她在心里窃笑着这个爱偷懒的小家伙。
　　 乐乐又叫了一声“爸”，声音比刚才小了很多，接着又陷入了沉默中。可能女人天生直觉比较敏锐，月牙预感乐乐肯定有什么话要说。她猜测着，他会不会是想买什么东西又不好意思向他爸开口，但她立刻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推测——乐乐不是这样的性格。忽然，乐乐从后面抱住了月牙，这让月牙有些意外和无措。月牙试着移动了一下位置，但乐乐紧紧抓着她的衣服，她这才意识到这个男孩是想躲在她的身后——他害羞了。
　　 月牙在心里琢磨着：他到底想说什么呢？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什么样的话会让他这么难为情呢？
　　 “嘿，你在干嘛？是不是一天没见你爸不习惯了，现在连叫声爸都这么不好意思？”月牙回头取笑乐乐，同时观察着他的表情。
　　 “不……不是……”乐乐吞吞吐吐地，见月牙转身，也跟着她的身体转动，尽力把自己掩藏在她的身后。他的头也埋得低低的，额头抵着月牙的后背，努力不让别人看见他的表情。
　　 她觉得更有趣了，这个男孩，怎么这么可爱呢！
　　 这时，一个红包出现在月牙和尾生之间，递红包的手正是来自她的身后。月牙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对站在自己面前的尾生说：“你儿子要给你发红包，哈哈……”说完，她回头看乐乐，他还藏在她的背后不肯出来。
　　 “给你们的。”一个细微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出。
　　 原来还有自己的份儿，月牙高兴地接过红包，问乐乐：“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乐乐不好意思地说。
　　 月牙当着尾生和乐乐和面把红包拆开，里面是一枚小巧精致的指南针。
　　 “你送给你爸的吗？”她惊喜地问乐乐。
　　 “送给你们的。”乐乐再次强调，这才渐渐松开抓着月牙衣服的手，从她的背后走出来。他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却抿不住嘴角的笑意，那笑容里，有无尽的羞涩和腼腆，更有无尽的纯真和善意。
　　 月牙看着眼前这个害羞的大男孩，嘴角微微上扬，在她心里，乐乐单纯得如同一个天使。她想起自己刚来这个家时的情景，乐乐的变化，让她惊喜，更让她感动。
　　 二
　　 时光倒回到一年前，月牙还是一个身心都带着稚气的大学生，那时的她，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毕业典礼，无畏，无惧，却又迷茫得像一颗成熟的蒲公英种子，想要飞，但不知道应该飞到哪里去。
　　 一天晚上，她和尾生聊起自己心中的困惑时，尾生打趣她说：“你来陪着我和我儿子吧，正好我们这缺一个女管家。”月牙知道，此刻屏幕那端的尾生正在陪乐乐写作业，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
　　 她微笑地看着对话框里听起来并不真诚的尾生的邀请，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小男孩伏在书桌上认真地写着作业，他的爸爸安静地守护在身边，时不时为他指出错误，并耐心地给他讲解，声音平静而温柔。桌角的台灯散发出浅黄色的光，柔和地洒在一大一小两张几乎完全一样的脸上。
　　 她感觉自己心里一下子盈满了浓浓的爱意和暖意。想起尾生已经忙了一天的工作，她忽然有些心疼尾生的辛苦，可想起乐乐有个这样温柔的爸爸，她也有些羡慕乐乐的幸福。犹豫片刻后，她在电脑上敲出一行字：我来帮你辅导乐乐的作业，你管我吃住好不好？不久后，月牙便走进了这个只有男人没有女人的家庭，成了乐乐的家庭教师。
　　 尾生的妻子在乐乐只有七岁的时候离开了他们，她临终前拉着尾生的手说：“你可以再找一个善良的女孩陪你走以后的路，但是我请求你别再要第二个孩子，把全部的父爱都留给我们的儿子好吗？”说完，她别过头去，不让尾生看见她满是泪水的脸。尾生拼命地摇着头，说不出话来，他不相信他心爱的人真的会永远离开，但心里有个强烈的声音在告诉他：乐乐将永远失去母爱。
　　 转眼间，五年过去了，尾生父兼母职，陪着乐乐从幼年走到了少年。幼时的乐乐，集合了爸爸妈妈长相的所有优点，灵动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标致的鹅蛋脸，俊秀得像个小女孩。现在，十二岁的少年眉眼间已英气初显，脸部轮廓更加硬朗，妈妈的秀气逐渐褪去，爸爸的英俊越来越明显，倒真有了几分王子的气质。
　　 来到尾生家的头几天，月牙一直在观察这对父子。乐乐对月牙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但她也能感受到眼前的男孩并不排斥自己。乐乐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吃一些蛋糕之类的零食，他吃东西的时候，月牙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起初，乐乐总是埋头苦吃，从不看月牙，也不和她说话，可有一天，他吃着吃着忽然停了下来，把蛋糕推到月牙面前，微微抬头看着月牙怯生生地说：“你吃吗？”月牙摇了摇头，说：“我不吃，你吃吧。”但她的心里却有股甜腻腻的滋味，比眼前的奶油蛋糕还甜。
　　 乐乐喜欢在吃饭的时候问尾生一些五花八门的问题，比如三国里谁最厉害，世界上最快的骑车时速是多少，哪个国家的国土面积最大，等等。很多时候，他问的问题都是简单重复的，但尾生都会很耐心很仔细地为他解答。有时，乐乐嘴里会突然蹦出一串《三国演义》中的话：“周瑜抵挡不住，败下阵来……”他眉飞色舞、绘声绘色的样子像个说书先生，常常逗得月牙大笑不止。
　　 月牙给乐乐听写英语单词的时候，乐乐会一边写一边跟着学，有时调皮了如鹦鹉学舌般，月牙说什么他就跟着说什么。月牙假装生气说：“不许学我说话。”乐乐也边笑边得意地说：“不许学我说话。”看起来，他很喜欢自己发现的这个新游戏，月牙也乐于配合他玩下去。乐乐起初称月牙为姐姐，但很快他就在月牙的影响下喜欢上了英语，改称"sister"，就连尾生也从“爸爸”变成了"father"。
　　 暑假里，当月牙享受着这个家里的快乐氛围时，却很快发现，乐乐只有在轻松愉快的氛围里才肯说话，一旦要求他读课文，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也不吭一声。一开始，月牙以为乐乐只是害羞，于是一遍遍地鼓励他，可乐乐依然不肯开口，这让月牙很是懊恼。
　　 新学期开学，乐乐上初一了。当月牙看见乐乐无法完成老师布置的背诵英语课文的作业时，月牙第一次和乐乐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沟通，在她的一再追问下，乐乐终于哭着说出了不肯朗读课文的原因：在小学里，他曾被同学嘲笑说他的声音不好听。原来，这个笑容单纯阳光的男孩心里有着如此执着的自卑感。月牙抱了抱乐乐，认真地对他说：“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你的声音不好听，只要你肯大声地读出来，你的声音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你只有多说，多练，才能比他们读得更好，那时他们就再也没资格说你读得不好听了。”乐乐含泪点了点头，开始跟着月牙读课文。月牙逐字逐句地教，乐乐也跟着逐字逐句地念。
　　 当晚，月牙与尾生说及乐乐在学校被嘲笑的事，尾生说：“他四岁才开始说话，语言表达能力不如常人，以前在学校经常被人欺负。”尾生的话让月牙一下子变得很难过，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帮助乐乐提高表达能力，让他的内心像他的笑容一样自信阳光。
　　 三
　　 月牙和尾生因为文字而相识，文字，是一种能让人产生无限幻想与美好期许的东西，所以，月牙也是带着许多美好愿望来到这个家庭的。可当新奇感散去，月牙也渐渐意识到，这个简单幸福的家里，其实也飘散着孤独与冷漠的气息。
　　 没有女人的家庭终究是不完整的，尾生可以对乐乐极尽温柔与细致，但他给不了乐乐足够的温暖与贴心。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感情，本就太过隐忍和内敛，尾生是一个不善表达感情的人，在他身边长大的乐乐更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
　　 一次语文测试中，老师出了一个作文题目《思念》，乐乐只写了一句话便交了卷：我觉得没什么可写的。当老师告诉月牙这个情况时，月牙又气又急，那天乐乐刚刚放学回家，月牙就让他把试卷拿出来检查。看着这篇只有一句话的作文，月牙强忍住批评乐乐的冲动，问他：“为什么不写作文？”
　　 “不知道怎么写。”乐乐低着头说。
　　 月牙思考着该如何来启发乐乐写这个题目，她想起暑假的时候乐乐说过以前的寒暑假都和奶奶一起过，奶奶会给他做好吃的，现在乐乐的奶奶才去世不到一年，他或许会想念奶奶吧。
　　 “你想过你的奶奶吗？”月牙问。
　　 “没有。”乐乐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没有想过呢？”月牙接着问。
　　 “不知道。”她和尾生问乐乐问题的时候，乐乐经常都会这么回答，她不确定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那你想过你的外公外婆吗？”月牙想起一张照片，照片上乐乐好像背着一小筐玉米，尾生说那是他们在北京姥姥家拍的。
　　 “没有。”乐乐的语气稍显冷漠。
　　 “为什么没有呢？”月牙有些疑惑了，小孩子通常都会喜欢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的。
　　 “我不知道谁是外公外婆。”这一次，乐乐说得很真诚。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怎么会不知道谁是他的外公外婆呢？月牙有些莫名其妙：“你不是和妈妈一起去过外公外婆的家么？不然你去北京时住的哪里呢？”
　　 “住在姥姥家。”乐乐说。
　　 月牙这才明白，乐乐还不知道姥姥姥爷就是外公外婆的意思，可这正常吗？月牙心里更加疑惑。“那你想过你的姥姥姥爷吗？”
　　 “没有。”乐乐仍是这么说。
　　 “也没有？那你想过谁呢？”月牙继续追问。
　　 她有些失望了，难道乐乐真的如此冷漠，对谁都没有感情吗？不会的，她想起自己刚到这里那段日子，有次尾生惹她难过了，乐乐曾在电梯里扮兔子逗她开心，她相信他并不是一个冷漠的男孩。
　　 “谁都没想过。”乐乐说。
　　 “也没有想过你妈妈？”月牙脱口而出，语气不禁严厉起来，心里随即却有些后悔。
　　 “没有。”乐乐的语气依旧冷冷的。
　　 她生气了。思念应该是人的一种本能，他怎么会没有这种感情呢？况且，他有一个这么好的妈妈，他为什么从来没想过她？月牙深吸了一口气，说：“每个人心里都会有想念的人，你怎么会一个都没有呢？”
　　 “我不知道怎么想。”猝不及防地，乐乐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看着乐乐楚楚可怜的样子，月牙的心一下子软了。意识到自己说话太重了，月牙换了种平和的语气问他：“你是不知道什么叫思念吗？”
　　 “嗯，不知道。”眼泪顺着乐乐的脸颊淌下来。
　　 月牙又震惊又心疼，忽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会有人不知道什么是思念呢？难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什么是思念？难道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有没有想我？”就算真的没有，他上了这么多年学，难道从来没有接触过思念这个词吗？这是怎样的家庭？他又是一个怎样的男孩？无数的疑惑笼罩在月牙的心上。
　　 很快地，月牙又调整了思绪：不管你以前是怎么跟人相处的，从今以后，我会教会你，什么是想念。也许，有一天，你会想我。月牙对自己说。
　　 “想念就是，当一个人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会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你们曾经相处的点点滴滴。你有回忆过你和你妈妈在一起的时光吗？”月牙摸着乐乐的头，温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