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乃一介农夫，一辈子没离开过农村，没当过兵，没从事过保卫工作，甚至连民兵也不是，却热衷于玩枪弄炮。父亲喜爱枪炮不同于常人，既是生活的一部分，更是一种乐趣，一种痴迷。也许是熟能生巧、业精于勤的缘故，父亲的枪和炮不仅在村里村外都小有名气，甚至在当地驻军营区内都曾大显过身手，可谓弄斧到班门，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先说父亲的枪。
　　 父亲那杆枪，是农村常见的土铳，装灰药和铁沙子的那种。这样的土枪，当时全村不下十杆，光我们生产队就有三个家庭持有。然而相比之下，别人的枪都远远没有父亲那杆枪名气大。
　　 父亲的枪用处多。我小时候，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大菜园，种菜分给社员们吃。父亲作为村里首屈一指的厨师，种菜也是一把好手，生产队的菜园多年一直让父亲负责管理。管理菜园除了种菜，还要看护好菜，既不让人偷摘，又要防止兔子等野生动物祸害，于是父亲那杆枪便有了用武之地。那时，田野里的野兔还很多，特别喜欢偷啃菜苗，尤其是刚发芽的豆类、瓜类幼苗。父亲把家犬带到菜园里，帮助看护菜地，只要一听到狗的报警声，便抄枪打兔子。父亲的枪法准，加之土枪又是散弹，所以只要在有效射程内，兔子很难逃脱；即使偶尔没有打死，也能让兔子丧魂落魄，不敢再来菜园糟蹋蔬菜。那时菜园里的父亲，枪筒中始终填满弹药，随时准备射击，就像战壕里的一名士兵。除了看菜园，父亲还帮助生产队看过西瓜田、大场院、粮食仓库，管理过饲养室（马、牛棚），那杆枪都是用得着的好帮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父亲手中的那杆枪，已绝非可有可无，成为一种离不开的劳动、生活工具；持枪、用枪成了父亲的一种常态。于是，肩膀上背着枪，腰里别着牛角灰药桶的父亲形象，便牢牢地铭记在我的脑海中，终生难忘。
　　 父亲的枪故事多。村里其他人的土铳，最多打个荒野的兔子、树上的麻雀什么的，很难有惊人之举。父亲的那杆枪，打野兔是家常便饭，还打死过皮狐子（狐狸）、猪獾、黄鼬子等，甚至打下过一只空中飞翔的大雁。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父亲看见一群大雁列队南行，飞得很低，便朝雁群开了一枪，没想到真打下了一只。不过，此举不仅没有让父亲感到高兴，反而后悔了很长日子，因为那天整个夜晚，住在菜园小屋里的父亲，耳边全是那群大雁的哀叫声，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彻夜不停，让人撕心裂肺。父亲当晚自然睡意全无，眼皮难合，而且连续几天都无法睡好觉，一闭上眼睛，耳边就仿佛响起大雁的叫声。在那个没有肉吃的年代，父亲把那只五、六斤重的大雁，随手就送给了别人。当时年幼的我无法理解父亲的心境，因为到了嘴边的雁肉又飞了，还暗暗责怪过父亲。不过，打雁这件事却让村里人看到了父亲的枪法和枪的威力，让父亲和枪都因此名声大振。还有一次，本队一个单身汉从生产队菜园路过，顺手摘了两个翠瓜放进挑着的水桶里，正巧被父亲看到。父亲让他放回，他不仅不还，嘴里还骂骂咧咧。父亲一时火起，端起手中的枪，朝着那人放瓜的水桶就是一枪，水桶上顿时出现十几个小眼，吓得那人当场就怂了。不过，事后父亲却把我们家最好的那个铁桶送给了单身汉，害得我心痛了好几天。母亲为此笑问父亲：为了两个翠瓜，搭上一个水桶，账是怎么算的？父亲则理直气壮：能让那些想偷生产队菜的人死了心，搭上三个水桶也值！父亲的账果然没有算错，打那以后，村里人都知道了父亲较真的脾气，谁也不敢轻易打菜园的主意了。
　　 父亲的枪花样多。父亲那杆枪，白天装的是铁沙子，可一到晚上，父亲都会把枪里的铁沙子倒出来，然后换上棉花籽。棉花籽当枪子，射程和威力都大打折扣，近距离打个兔子虽然还行，但打在人身上，连单层衣服都穿不透。父亲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怕晚上万不得已开枪时误伤到人。父亲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这一秘密，从棉花中扒取棉籽的事自己从来不做，而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我，每次一小碗，而且必须剥得干干净净，让我经常忙活大半个晚上。除了棉籽之外，父亲还会在枪药中掺入少量硫磺，打到哪里，硫磺就会粘在哪里燃烧。与悄悄用棉籽做枪弹不同，父亲大张旗鼓地当众演示硫磺弹的威力：把枪打在一个破麻袋上，然后提着麻袋奔跑，跑得越快，风越大，上面的硫磺燃烧越大，让人胆战心惊。父亲用演示告诉村人，晚上如果被硫磺枪击中，立刻就会成为刺眼的目标，躲都没有地方躲！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的硫磺弹有点儿像今天的核武器，威慑力极大，却从未在实战中发挥过作用。长大后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可能除了兵器专家，很少有人能像父亲这样，对枪弹琢磨到如此程度！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父亲的枪往往战无不胜，但不战而败“走麦城”的事也发生过，尽管只有一次。那是一个初冬的半夜，生产队的菜园里来了两个小偷，放着地里的大白菜不偷，却来盗窃水井上的水车管子。这俩小偷虽然不是本村的，但显然对这里熟门熟路，先用门上挂的锁把园屋子的门锁上，把钥匙扔掉，让父亲出不来，然后肆无忌惮地动手拆除水管。园屋内的父亲一边劝他们住手，一边从门缝里伸出枪管吓唬他们，可那俩人根本不害怕，依然我行我素，而且还取笑父亲不敢开枪。看着那俩人不慌不忙地把水管偷走，父亲的枪却一直沉默着，但他记住了小偷的特征。第二天门锁被打开后，父亲协助公安人员，很快将那两个窃贼捉拿归案。事后，不少人奚落父亲胆小如鼠不敢开枪，甚至有人笑父亲的枪是“拨火棍”，但父亲既不反驳，也不生气。只是在一次私下与别人的闲聊中，父亲笑着说出了答案：我要是一搂扳机，那俩人肯定一头就栽进水井里了，打不死也会淹死，人命关天，我哪敢开枪啊！我这才明白，父亲持枪时，头脑始终是清醒的，从未忘记遵纪守法这根弦。
　　 回想那些年，父亲的那杆枪，用的火药都是自己花钱买的，受益的却是生产队。持枪的父亲潇洒威武，但从来没有做过出格的事。那时，很多人都喜欢拿枪打狗吃肉，尤其是打邻近村庄的狗。整天在田野里奔波的父亲，对此无疑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但却一次也没有做过，二哥对此有些不理解。后来，我家养的那只狗也被别人打去吃了肉，我和二哥都伤心欲绝。父亲趁机点拨二哥：我们自己家的狗被别人打了，我们体会到了是什么滋味；别人家的狗被打，也是这种滋味，我怎么能够去做那让别人痛苦的事呢？！再说，狗能看家护院，杀狗算是伤天害理的事，正经人谁会去做？
　　 再说父亲的炮。
　　 父亲的炮，虽然用得少，但比他那杆枪名气大得多，因为全村只有父亲一人有，四里八村也没有听说别人用过。父亲的炮全称叫“叭狗子炮”，叭狗子就是哈叭狗的意思，但“叭狗子炮”的名称来历，父亲生前从来没有说过，我至今也仍不明白。我只是从小就知道，父亲的“叭狗子炮”很准、很神，只要“扑哧”一响，十有八九会有动物倒在炮口下，让动物闻风丧胆，也让人望而生畏。
　　 细说起来，父亲的“叭狗子炮”就是一个类似迫击炮的铁筒，只是后面多了铁铳那样的扳机，酷似古炮台上那种火药炮。父亲的“叭狗子炮”不用于主动射击，而是当作地雷一样的被动型防御火器，守株待兔，后发制人。父亲安装“叭狗子炮”时，会悄悄布下一条长铁线，线与炮的扳机相连，只要一碰到线，就会触动扳机，导致“叭狗子炮”发射。小时候我曾认为“叭狗子炮”射击时就像长了眼睛，非常神奇；长大后便明白其原理非常简单，就是把炮管与触线设置在一条直线上，动物或人一碰到线，便引发炮顺着线的方向打过来，那么多的散弹，自然会击中目标。我也曾一度认为，父亲的“叭狗子炮”长不过二尺，粗不过茶碗，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火铳，称“炮”难免言过其实。但当我到部队学过有关枪炮理论后，才知道从口径上分类，父亲的“叭狗子炮”毫无疑问应该称炮，名副其实。
　　 父亲的“叭狗子炮”不是一杆，而是足足有四杆，可以组成一个“炮阵地”。夏天看菜园时，每天傍晚，父亲便在菜园的四周贴着地面布下线和炮，等于在菜地周围布上了一道防护网。兔子等动物进入，很容易碰到线，从而被“叭狗子炮”打死或打伤。由于村里人都知道父亲“叭狗子炮”的厉害，晚上自觉远离菜园，谁也不愿意成为射击的对象，因为被打中受伤不说，还丢人现眼，为点蔬菜犯不着。其实外人根本不知道，父亲的“叭狗子炮”与他那杆枪一样，晚上装的也是棉花籽或硫磺，一般不会重伤到人。父亲心里清楚，村人中总有个别不知天高地厚的，万一闯进菜园让“叭狗子炮”打伤，麻烦就大了。父亲的心血没有白费，在我的记忆中，“叭狗子炮”打过不少祸害菜园的动物，但从来没有伤过人。
　　 让“叭狗子炮”威名远扬的，还是在驻军部队。父亲有一手修磨的手艺，就是用钢錾把磨平的石磨重新凿牙（沟），提高石磨的研磨效率。那时石磨使用率很高，但会这门手艺的人却不多，因而周围许多村庄的石磨都经过父亲的手，包括距离村庄不远的驻军部队。当时部队吃豆腐也一样是用石磨，为此常请父亲前去修磨。在一次凿磨的过程中，陪同的部队后勤部门一位助理员谈到，部队饲养的小猪，不知被什么动物盯上了，隔几天就会被叼走或咬死一只，连站岗的卫兵也发现不了，实在无计可施。父亲听说，便自告奋勇帮助抓“凶手”。父亲从家里拿了四杆“叭狗子炮”，把炮和线布在猪圈周围，告诉部队人员晚上别让人靠近，保证一、两个晚上就会有结果。部队人员听了半信半疑。但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答应一试。结果第二天一早，部队那名助理员便提了一只死狐狸来见父亲，说是在现场发现的。父亲告诉部队来人，狐狸非常狡猾，一只被打死，其它的就绝不会再来了，“元凶”已除，“敌情”解除，可以把“叭狗子炮”撤了。但部队人员觉得应该除恶务尽，要求再放一个晚上，看看还有没有新的收获。结果，第二天晚上“叭狗子炮”没有打到狐狸，却把部队自己养的狗打死了，部队人员只好请求父亲赶快撤“炮”。有意思的是，驻地这支部队是人民解放军序列中赫赫有名的炮兵部队，在抗美援越战场上曾威风八面，对父亲的小“叭狗子炮”却刮目相看，对父亲的料事如神也表示敬佩。这段经历，是父亲最引以为傲的，经常对人说起。
　　 父亲一生喜欢玩弄枪炮，可能与其经历有关。父亲从小就喜欢看兵书，演戏时则扮演花脸武将，喜爱研究沙场兵器。我曾经设想，如果父亲参军服役，应该会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士兵，也许还是一名好指挥员，不知没有当过兵的父亲是否有过遗憾。所幸的是，父亲的三个儿子中，有两个曾在部队服役，陆军、海军都有，军舰、大炮都操作过；家中大门上“军属光荣”的牌子挂了三十多年，一直挂到父亲去世后。这对爱枪爱炮却无行伍经历的父亲来说，也算是一个告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