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青，一个沉寂许久的名字，像一道撕裂夜幕的闪电忽然再次窜进我的眼帘，令习惯于走马观花地阅读文字的我顿时目瞪口呆惊讶不已。今天，在诗人张道发先生的引荐下，我终于有幸驻足于诗人名下的文字，不揣简陋，尝试着去感知他诗歌的魅力所在。
　　 反映生活，表现情感是诗人的天职，所以身为诗人的蓼青，理所当然地要把自己的眼光投向他眼前的现实，身边的生活了。在诗人的笔下我们可以看到埋在土地下的母亲，瞟见下蛋的母鸡，发现棉田上的云朵，甚至童年小妹竿子下那群蹒跚的鹅雏。童年的诗人曾目睹隔壁老人对棺材、寿衣的一往情深，甚至在康健的岁月里就在苦苦思索，认真准备自己必然需要面对的死亡（《准备死亡》）；看见挖坑种树的村民，他竟然像一只无知的傻大猫，天真得后悔不跌，自己死去多年的母亲之所以至今也没有长出新芽，就是因为埋得太深（《埋》）；一只野猫的哀嚎，窝边自豪地唱着蛋歌的母鸡也能勾起诗人对春天里某个伊人煎熬的相思（《叫春》）；即便是偶然飘过头顶的云朵，也毫不例外地引起作者对童年记忆的搜索，对儿时故乡的羊群，贴身的衬衫，甚至女人温存的联想……
　　 “童年印象对于作家来说，具有决定意义”，（高尔基语）“地域文化对作家的文化心理结构、行为习惯、思维方式的形成总是产生久远而深潜的影响。因此，深重的地域文化印记，常常是一个作家身上挥之不去的东西，由此形成鲜明的创作色调，成为一个地区文学的独特标记。”（王嘉良：《浙江文学史》，杭州出版社，2008年12月第1版，14页。）在蓼青的诗中，久违的老家、阔别多年的故土，还有记忆里那时隐时现，乡村里的一草一木、一沟一坎，都是诗人童年难以磨灭，不忍割舍的印记，这些毫不例外地在蓼青的心底产生久远而深刻的影响。因为诗人曾经生于农村，长于乡下，那方热土像母亲一般养育了蓼青，涵养过诗人，因而大地、母亲理所当然地变成诗人笔下流淌的文字；农村的稻麦曾填饱了他干瘪的肚皮，所以土地是他的爱物；庄稼、鹅鸭成了他生活的伴侣，因此棉田、鸭鹅是他必不可少的诗歌意象……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尽情展示诗人的视野，扩展作者的眼界，敞亮蓼青的心扉，奠定其诗心农村生活的基调，染上故乡梦幻的色彩——毕竟蓼青还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乡村飞出的才子，农人眼里的诗人啊！
　　 “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鲁迅：《呐喊?自序》）。面对纷繁复杂，五彩缤纷的花花世界，有人会迷失自我，有人会不知所措，有人会目瞪口呆。而一旦涉足真正的文学创作，更多人则只会纸上谈兵。但是慧眼独具的诗人，不仅能从令人眼花缭乱的都市生活现实里挣脱出去，还能从早已被他人遗忘的乡村里发现美丽。在诗人眼中，铺天盖地而来的春雪，不去爱抚满眼的庄稼，而是盖在故乡的伤口上；满眼没有生命的野草，居然有了可爱的生命，把大地爱恋地抓在手心；自己在土地面前，也由一个都市人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来自乡村，城市觅食的蝉虫；甚至，经历严冬勉强返春的二月，这个一年中最瘦的月份——“我”居然长了一身的肉，为了二月二十九日的邂逅，为了久违的爱情，春心荡漾的我也要减肥——生活给予我们太多的重荷，岁月赋予中年人偌多的责任，为人父、人子的蓼青又如何能挣脱世俗的羁绊呢？毕竟春天是情思飞扬的季节，是憧憬未来的日子，是爱情萌动的最佳节气啊！
　　 诗人是被农人从野地里挖来，移植到城里阳台上的一株美丽的吊兰，为了生存，他在试图把双脚深深插进都市的同时，却将一双望断飞燕的眼睛挂在面朝故乡的窗口，永远张望远方那堆埋着母亲的土丘。渴望都市的繁华，却又难以割舍故土情怀的诗人便将审美的眼光投向魂牵梦绕的故乡，甚至坟墓和死亡。因而，蓼青从一个城里的乡下人，这一尴尬角色的独特视角，随时随地审视眼前似乎荒僻的乡村，拣择生活，并把自己对故土的爱恋与可能渐渐消失远去的乡村，阑珊的怨怼排作雁阵般的文字，写成美丽而沉重的诗行。
　　 “饰面者皆欲为好，而运目者希；文音者借欲为悲，而惊耳者寡”（王充《超奇》。自古以来，谁人不愿自己的美文受人青睐，流传千古呢？但是大浪淘沙之后，经历时光的遴选，经过岁月的积淀，真正能流芳百世的美诗又有多少呢？为何每一个自我美容者都有美化自身的美好愿望，而最终对之运目凝神的，缺是寥寥无几？试图让自己的歌喉尽量美妙的歌手，咋会很少招来听众侧耳倾听的热捧呢？因为他们貌似美丽而双眼无神，歌喉圆润，却又没有真情。他们犯了一个几乎雷同的错误，忘记了真情实感才是诗歌的灵魂。而诗人蓼青却是个少有的例外。他好像早就熟稔诗歌的精髓，创作的魂灵，并把美好的愿望付诸于创作的实践。不同于时下的一些诗人仅仅把自己瞬间的心绪作为诗歌创作的唯一源泉，廖青把诗人审美的眼光投向广阔的乡村，而不是繁喧的都市。他在独辟蹊径地选取自己审美视角的同时，能用啼血的乡音吟唱渐行渐远的乡情。
　　 在《与父亲回家上坟》里，坟场是先母的宿营地，九泉下母亲的极乐场。因为时光的流淌，每一个生命都会经历一次生与死的轮回，诗人跟着父亲回到阔别许久的故乡，因为那里躺着一个女人，一位妻子，一位母亲。不知什么诱因，作者的笔下似乎始终隐藏一个可怕的死亡阴影。可能是母亲的离世，也许是家庭的变故，或者是不可名状的感情灼伤？某种忧郁而纠结的阴影一直笼罩在作者脆弱的心头。在菜花铺金的坟地边，子女用压抑许久的悲伤在坟前翻阅母亲的容颜，丈夫用揪心的沉默洗涤心灵的忧伤，救赎曾经的惆怅。睹物思人，母亲不可能再次在自己面前提前轮回，妻子也不可能在丈夫的忏悔里爬出坟墓。如山的沉默，是对死去的妻子的守望，菜地里若隐若现的坟丘是母亲留给自己最为清晰记忆和《印记》。故乡已经渐行渐远，妻子的容颜，母亲的坟丘早已淹没在菜花飘香的故园。如何把家乡的母亲带回身边，怎样将离世的妻子拉到丈夫的身旁？挚爱的父亲，精致的小瓶，潋滟的湖光，不可捉摸的声响，都是妻子在自己心里永远的回响。作者明明知道点亮的灯盏驱赶不尽心里无边的晦暗与沉沉的忧伤，父亲手心的小瓶不是爱情永远的温床，唯有这种近乎荒唐的精神徜徉才是对逝去的亲人，流逝的韶华，残存的记忆最好的褒奖，最佳的回想，并使之永存心间。无论时光如何流淌，不变的是诗人对故乡彻夜难眠的追思和遥遥的守望。守望是一种执着，是一份真挚，是一种无法释怀的纠结，一种难以弥合的忧伤，更是无可奈何的《还债》啊！因为母亲的离世让诗人心里至今还隐隐作痛，所以他陪着如山的父亲来到坟场，垂立在荒草萋萋的墓旁，“内心悲伤像脚下的（野草）一路疯长”，“故乡的天空跌落在门前水塘”作者的悲伤也像眼前的流波叠满了水塘，父亲何尝不是如此呢？但他作为丈夫，孩子的父亲，他有男人的坚强，父亲的愧怍，更有爱人的柔肠。他把自己十多年来对赫然离世的爱妻的思恋和追忆，化作不可捉摸的洗衣声，融进门前的池塘，装进手中的小瓶，装进无声的夜晚，装进一个男人足够宽广的心里。“精诚由衷，故其文感动人深”。（同上）因为小瓶是一位丈夫对自己已经仙逝的妻子的泣血思念，是一个男人对远去的爱情永久的守望，更是生者对戛然而止的爱情特别的厚葬，所以其情不仅感天动地，也能泣绝鬼神！父亲如此，诗人是否绝对可以另当别论呢？
　　 现代文明给我们带来物质丰富，旅行便捷的同时，也给我的精神带来巨大的压力，造成严重的心理创伤。所以对曾经美好生活的追忆，现实生活的不满，未来日子深深的思索便成了蓼青诗歌感人至深的圭臬。我们可以在《致故乡》的高楼大厦里想象故乡曾经可爱的容颜，回忆母亲亲切的笑脸，分享看门狗摇着尾巴一路追随左右的自由和惬意。可是拔地而起，瞬间从我们祖父酣眠的土地上，染着骨灰颜色的高楼猛然幽灵一般窜出的瞬间，我原本近在咫尺的故乡竟然离我远在天边了——这时，我才目顿口呆地发觉，沉沉的失落与无可奈何的追忆，才是链接我与故乡的唯一感情之索道。如果某一天，隆隆地推土机碾过坟岗，我们是否还会像祖父坟头的艾蒿那样，忽然被噼里啪啦的爆竹染成黑烟，瞬间云散？我的故乡是否还有存身之所，我的故乡情节还能是一方矮矮的公墓呢？我们流浪他乡的心儿是否还是花钱就可以买到的坟墓呢？诗中的蓼青像一个从乱葬岗里爬回村庄的梦游人，他在逃离死亡，奔向村庄的同时还在依依不舍的回头凝望，凝望自己曾和死神疯狂舌吻的死亡之乡——住满了狐兔，开遍狗脚刺白色花瓣的坟场。这是诗人对家乡、人生和未来的真情流露，也是作者对貌似富足生活背后隐忧的纠结，对未来生活何去何从的深深地彷徨。不是吗？在《致故乡》一诗中，诗人已经把这种隐隐作痛的思念和未来的纠结葬在故乡的坟场。在《惊蛰》里，看到春天归来的诗人才会不无欣喜的说：“滋长春天的地气一天天上升，我们看到了清明时人们的脸”；而在《春夜或者黎明》的孤寂中，无聊的和猫说话的诗人，竟然会高兴的认为“在一个打错的电话，足以证明我们的存在”，还有《骨灰》隐约可辨的死亡气息……此种个人意蕴恐怕只有受过灼伤，把自己流放于诗歌，并且一直深爱着故乡，魂牵梦绕着地埂的人们才会真正体会出其中酸楚、纠结，乃至怅惘的真谛吧？
　　 “晋人艺术境界造诣的高不仅基于他们的意趣超越，深入玄境，尊重个性，生机活泼，更主要的还是他们‘一往情深’。”（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81页。）试想，除了以上诗歌外，像《麻雀》、《羊》等从蓼青笔下缓缓流淌的文字，何尝不是诗人有意放逐灵魂，排解忧郁，摆脱梦魇，对曾经生他养他的家乡，那片眷恋的热土，以及那片土地上的生命一往情深的最佳注脚呢？
　　 语言是诗人的行头，有人会用华美的辞藻赚取读者的眼球；感情是诗歌的魂灵，诗人以此猎获粉丝簌簌跌落的泪珠；精神是诗人引领魂灵夜行的明灯，因此诗歌成了作者疗救一颗颗受伤之心的灵丹妙药。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一旦离开农村进入都市，恨不得摇身一变，成为彻头彻尾的城里贵族，早就把身后的农村忘得一干二净。诗人虽然早就跟着进城务工的劳动大军进入省城，融进都市，但是身穿西装脚蹬革履的蓼青却仍然胸怀一股火热的乡土情。只是诗人笔下的诗行，借用他身上西装和革履一般崭新的语言，瞬间猎获读者高额的回头率，及时向那些如饥似渴的精神过客展示自己眼睛特意摄取的农村生活，同时尽情表达一腔质朴而真挚的乡土情怀而已。蓼青虽然早已超越，超脱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但他却一直未曾忘情，未曾忘本，更未忘记深深扎在乡土的根。他将老家的雾霾写进诗行，将母亲的坟墓藏入心海，把父亲的钟情装在水瓶，甚至把众人生活、生命的痕迹铆刻在诗歌质朴的字里行间。这些司空见惯的意象，被多情的诗人借助新鲜的语句，点化成笃厚纯净的真情。在他的诗中，内心的悲伤也会“一路疯长（《与父亲回家上坟》）”；骨灰也会“找”寻那条因为失落而迷失得看不到回家的路（《致故乡》）；雪竟然像情人那样欣然地“上了”春天的床（《这个情人节》）；甚至人生，梦想，爱情也可以被人为地“安置”（《修地铁的小张》），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绥绥白狐，九尾厖厐。我家佳夷，来宾成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涂山之歌》）。正是诗人诗行里质朴新奇的语言，纯净笃厚的真情，似天边的如丝的行云，缕缕牵魂，像田间的涓涓的流水，缠绵沉吟，慢慢冰释我们曾经高傲的心，渐渐浸润了读者久已干裂的嘴唇，于潜移默化间慰藉、抚摸了一颗颗在乡村与都市之间漂泊不定的心。
　　 可能是现实与艺术之间原本就有不可丈量的距离，诗里的廖青和诗外的作者也许存在迥然不同的角色差别。我在阅读廖青的诗歌时，着实感知自己心灵的震颤，不时经受毒蛇啮心一般的刺痛。于此同时，我的心底也情不自禁地滋生一丝隐微不祥之预感：一种近似死亡的阴影像挥之不去的阴云，不时向我的心头袭来，让正在沐浴暖阳的我也能从梦魇般的黑夜里猛然惊醒。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是在啃啮我的血肉自我疗伤，还是陪着成群的幽魂围着月下的墓地翩翩起舞呢？诗歌的要义除了感情真挚，意境优美之外，还得有良性的审美意蕴，更应具备精神疗治，灵魂升华的向善理趣。鉴于诗人肩负着抚摸伤疼，塑造灵魂，精神领航的社会使命，甚至避免菜鸟沉沦误撞尘网的可能，我们还是希望诗人廖青在创作诗歌的同时，也能稍微留意一下咀英嚼华者的阅读感受。设若果能如此，我想他的诗歌定会在不久的将来，甚至时下就能赢得更多的鲜花和如潮的掌声……也许因为时间过于仓促，廖青的诗歌语言略显粗糙，但是以上缺憾瑕不掩瑜，丝毫没有蛰伤诗歌的俏模样。
　　 简而言之，廖青虽然立足于乡村，却能放眼四方另辟蹊径，采撷生活点铁成金，将我们熟视无睹的现实浸透真情，化作一首首精美的诗行，令迫于生活压力，为了挣命，正漂泊四方的我们免于精神无依，左右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