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大早，马跑镇派出所门口就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
　　 一位年轻的警察正用力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往门外推。那老头衣衫褴褛，背着一卷铁板一样又硬又黑的破棉絮，浑身散发着一股臭气。他不愿意离开，极力地挣扎着，嘴里还在不停地喊着：“我要报案！我老婆昨晚被人偷走了，你们公安局不能不管。”
　　 人群中有人起哄：“人家老婆丢了，你们警察也不管啊？实在太不象话了。”
　　 也有人冲着那老头喊：“万八，你成天在街上捡垃圾吃，走到哪儿天黑，就在哪儿住，还能讨到老婆？是哪家的姑娘这么不长眼，嫁给了你呀？”许多人便跟着一起哄笑起来。
　　 那被人叫做“万八”的老头，并不理会众人的嘲讽，只固执地与那年轻的警察僵持着：“我就是要报案！我要找我的老婆！”
　　 这时，一位年纪稍大的警官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副明晃晃的手铐。他来到万八面前，说：“万八，你说要报案，可以。请你拿出身份证来。”
　　 万八摇摇头，一脸的茫然，说：“啥叫身份证？”
　　 警官说：“没有身份证也行。我再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万八还是摇头。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有人大声说：“他叫万八！”
　　 警官继续问万八：“你说你老婆丢了。你老婆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万八满脸无辜地说：“她就叫我老婆，五六岁了。”
　　 警官说：“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来报什么案啊？请你快走开！不然，我就以无理取闹罪把你给抓起来！”说完，把那副手铐在万八面前晃得叮当响。
　　 万八被吓哭了。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派出所，嘴里还在不停地喊着：“我老婆丢了，我老婆不见了……”
　　 看热闹的人们说笑着，议论着，渐渐地散去了。
　　 万八沿着街道，迈着蹒跚的步子，一边走，一边哭，一边寻找着。走到白米线的店门口时，他停下了脚步。
　　 白米线店的老板娘正在忙着煮米线，招呼着进进出出的客人。她看到万八站在门口，以为他又是来要米线吃的，就冲他喊道：“万八，快走开，别影响我的生意。要吃米线，等会儿再来。”
　　 要是往常，万八会很听话地走到一边，等到店里客人走光了，他才上前讨一碗米线，和他的“老婆”一起分着吃。可今天，万八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径直来到老板娘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把老婆还给我，把老婆还给我……”
　　 老板娘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你的老婆……还给你？——我是人贩子啊？”
　　 看热闹的人们一下子又围了过来。生意是没法做了。老板娘索性停下手中的活儿，指着万八骂了起来：“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捡到一个不会说话的弃婴，就当是你老婆？现在人不见了，又来赖我。我以前赏给你的那些米线，全都喂给狗吃了呀？”
　　 万八也不还嘴，只是不停地说：“求求你，把老婆还给我，还给我吧……”
　　 有人调侃老板娘：“前几天你不是叫万八把那个哑巴女孩让给你做养女吗？万八说那是他老婆，没有答应。——我看啦，你干脆把这个女婿也一起认了吧。”
　　 老板娘一边骂着调侃她的人，一边继续把万八往店门外赶。可万八跪在地上，死活不走。老板娘没有办法，只好报警。警察来了，万八又看到了那明晃晃的手铐，才惶恐地从地爬了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万八沿着坑坑洼洼的街道，继续寻找着他的“老婆”。街上每一个鸡飞狗跳的动静，都会让他停下蹒跚的脚步，眼里射出希望的光芒。可每一次都令他心灰意冷，神情沮丧。他来到场口的一根电线杆下，把旁边的几个垃圾桶里的垃圾全都倒了出来，用手扒拉着，仔仔细细地察看着。一只流浪小狗的尸体，让他俯下身去，认认真真地辨认了半天。几年前，他在这几个垃圾桶里找东西吃时捡到的那个哑巴女孩，也和这只小狗差不多大。当时，她被一块破旧的蓝色布片包裹着，混在杂乱的垃圾里。他本以为又捡到一包发霉的饼干或糖果，心里一阵激动。谁知打开一看，竟是一个熟睡的小女孩。他小心翼翼地把她重新包好，如获至宝一般贴在自己的胸口。从那一刻起，他的心里就有了一个宏伟的计划：一定要把这个女孩喂养长大，然后娶她。也是从那一刻起，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在他的心里，就已经是他的老婆了。
　　 这几年，就在这条小镇的街上，他抱着，背着或牵着他的“老婆”，靠捡拾和乞讨，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快乐的日子。他总是把捡到或讨到的好东西让他的“老婆”先吃饱了，然后自己才吃。
　　 昨天晚上，万八像往常一样，带着他的“老婆”在街角的一处屋檐下歇息。地太硬，他用唯一的棉被给他的“老婆”垫着，自己坐在旁边。天太热，蚊虫太多，他摘了一张大大的梧桐树叶，小心地给她扇着凉风，驱赶着蚊虫，直至天边泛白，空气变凉，蚊虫们也都累得回家休息去了，他才疲倦地闭上眼睛，靠着墙根睡着了。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却只剩下了那床硬梆梆的破棉絮。
　　 “老婆”丢了，万八心里的支柱一下子就垮了。他把那几个垃圾桶和桶里的垃圾翻了一遍又一遍，累得实在动不了了，才放下背上的破棉絮，瘫在了垃圾堆里……
　　 半夜里，镇上的人们还听见万八在喊：“老——婆——你——在——哪——里——”声音嘶哑，干裂，如一根锈迹斑斑的铁丝，又细又长，在空中翻卷，把马跑场的夜搅得支离破碎。
　　 第二天，万八就从马跑场上永远地消失了。这个在马跑场上乞讨了多年的老叫花子，没有人关心他去了哪里，是死了，还是活着。就象若干年前，他突然出现在这里一样，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所谓的“万八”，那只是多年以前马跑场上的一个已故叫花子的名字。
　　 ——这个故事，发生在二十多年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