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桂莲把皮包里所有的易拉罐、饮料瓶一一拿出来，把夹层的名片取出来，然后捏了一下干瘪的皮包。这下，她着急了！用手再一次翻遍自己上衣和裤子口袋。哪里都没有手机！
　　 她急忙跑下楼，找到司机王虎子，让他打开车门把副驾驶的座椅几乎搬下来似地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手机不见了！王虎子像深入敌后、遇到突发敌情仍然镇定自若的游击队长一样，用粗壮的手臂对着空气一挥说：“别慌，我拨一下电话试试。”
　　 “糟了！千真万确丢了。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很显然被人拿走了，抽掉了卡。”王虎子脸上什么内容也没有，“现在换手机跟脱衣服似的，你手机也该换了。”
　　 赵桂莲的心像被无数只手来回拽着，放不下，稳不住，失去了重心一样没有规律乱跳。背后和腋下细细的汗液浸透了衣衫。她一边上楼，脑子一边像上足了油的齿轮不停地转，仔细回忆曾经发生的每一个细节：
　　 这次新软件培训一共学习了三天，中午十一点在一片欢呼声中结束了。主管这次培训的秦副局长发表了鼓舞人心的结束语，他说这次培训的都是新费种，是为地方财政保驾护航，你们回去一定要尽快落实，安排培训，争取三月份全线征收，完成首季开门红。你们在座的各位是税务系统的精英，回去以后的具体操作和落实全劳你们在座的各位。这几天学习也辛苦了。完了市局在花海宾馆二楼餐厅先给大家加加油！鼓鼓劲！
　　 王虎子是副局长冯启才派来专门接赵桂莲的。他帮忙搬一些书本和资料放在后备箱，车子立刻向花海宾馆驶去。初春的林城，城市刚从冬天走出来，慵懒中温和地睁开眼睛，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赵桂莲想起附近有一同事王慧今天也要回到机关去，就取出手机拨通了王慧的小号。王慧不愿意在那种场合觥筹交错。她喜欢安静，约好饭后两点在楼下会合。
　　 酒店非常豪华，十五层楼雄踞在城市中央气势如虹。二楼的餐厅大白天壁灯、顶灯大放光芒，两米多的实木餐桌纹理清晰，自动转盘上一束束鲜艳欲滴的花卉让人神清气爽。赵桂莲和司机王虎子找了一处随便坐了下来。授课的李工和领导一行还没有来。赵桂莲取出手机和几个培训中刚结识的同仁交换了电话号码，以便回去后操作过程中有了问题及时交流。她环视装修典雅的餐厅，知道今天的午餐一定规格不低，同时也明白了领导的意图。每个人都不敢想象回去后的工作量。当电梯口出现李工和领导的身影，很多人立即站起来鼓掌欢迎，大家坐定以后，酒店的饭菜立即摆满了桌，服务员走马灯似地在大厅里穿梭。饭菜的香味和酒的醇香弥漫在一起，大家的胃里立刻有了强烈的欲望。
　　 秦副局长轮流和大家碰杯，他说让大家吃好喝好是最简单的事，回去后做好一季度的征收工作则是最艰难的事。他代表市局领导给大家敬酒，表达上级的支持力量。
　　 今天酒菜确实丰富，桌子上盘子堆叠成山。果汁、酸奶、酒水见缝插针地立在盘子之间。赵桂莲喜欢喝酸酸的苹果醋，王虎子直接把眼前的酸奶和果醋堆在她面前。就餐一共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王虎子和旁边的同事看着赵桂莲宽大的皮包，把桌上剩下的酸奶和果醋塞了进去，直到塞得她的皮包像炸开口子的石榴：“不要浪费，都付款了的。回去慢慢喝。”
　　 吃罢正好王慧赶到，几个人坐上车有说有笑从市里往回赶。学习归来的心情总是愉快的，不管接下来有多少工作安排，培训算是告一段路了。短短三日，好像很长时间一样。车子在高速路上如同顺风船一样急速南下。丰益县与林城市不过三十公里，正是正午时光，三个人兴奋了一会，就被春日的阳光照耀得困倦顿生，车子里一会就鸦雀无声了。除了司机王虎子，两个女人坐在后面已经没有原先的活跃，靠在坐背上脑袋左摇右晃。
　　 恍惚中王慧感觉轻微的震动，屏幕上出现了来电提醒。赵桂莲也想打个电话，她摸了一个上衣口袋，想起手机一定在皮包。看着满满一皮包易拉罐和酸奶盒，她无奈地罢手了。一是打电话的事情不太紧急，二是她本是一个矜持的人，感觉学习归来，从餐桌上装了饮料不是什么光彩和值得炫耀的事情，不好把饮料都翻到出来去手机。很快就到单位了。她安慰自己。
　　 然而，此时赵桂莲翻遍了皮包内外，夹层的拉链都拉了好几遍了。没有手机，直到王虎子听到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她知道手机真的丢了。上次儿子的手机打完球丢了，拨过去也是这种回应。这是捡到手机的人关掉了手机，断了后路，说明他死也不肯还你的决心。赵桂莲的心不安起来，她坐在办公室里，清楚地记得在赶赴花海宾馆的途中取出手机给王慧打过电话，仔细回忆在餐厅自己掏出手机与其他兄弟县市的同事交换过电话号码。然后，她简直要把脑袋剥开来，看看前后的细枝末节，可是脑子就像短路一样，后面的事情丝毫记不起来了。手机到底是放在桌子上，还是椅子上？她使劲地想。电量再大，线路还是连不上了。她怀疑自己有没有去洗手间，仔细解剖后，她确定自己没有去过。下楼的时候手里到底有没有手机，她真的记不起来了。路上几次想用手机，因为皮包装着饮料她克制住了，回来之后进屋就开始翻找手机的，就找不到了。赵桂莲把细节回忆了N遍，每一遍都没有新发现。人有时候越想知道什么，记忆就像捉迷藏一样，把需要记住的情节故意藏了起来。
　　 她艰难地熬到上班时间，用办公室的电话拨通了市局秦局长的电话；“秦局长，我是丰益县地税局的赵桂莲。上午咱们在花海宾馆吃饭的时候，我手机可能落在桌上了。秦局长，咱们和那个花海宾馆有电话联系吗？“
　　 秦局长是负责这次软件培训的具体工作，这项工作能不能顺利实施，圆满完成，靠的就是参加培训的各县市的业务精英。他信任这些熟悉的面孔，可是这一次任务艰巨，除了软件的操作，还有上级下达的一季度的收入指标。他必须给予支持。听到赵桂莲的手机丢了，秦局长马上就说：“不着急，我马上问一下办公室。他们安排的中饭，应该是有联系吧！“
　　 赵桂莲守在电话旁，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接到市局电话：“是丰益县的赵桂莲吗？刚才问过了，宾馆说没有看到。你再仔细找找，看看其他地方有没有，是不是错放在哪里了。”
　　 赵桂莲谢过秦局长以后，基本陷入了绝望。她像一个残酷的工头，命令自己的全体脑细胞没命地运转，把今天中午的时间一一过了一遍又一遍。她确定手机千真万确就是丢在宾馆里。她现在所有的通讯号码都在那个方寸手机里，好在脑子里残存着同学郭敏的号码，他在林城市人行工作。赵桂莲立刻拨通了这根救命稻草的电话：“郭敏，你现在忙吗？我中午花海宾馆就餐的时候把手机可能落在二楼的餐厅了。”
　　 “你到林城怎么不找我呢？什么手机呀？”郭敏轻松地说。
　　 “就是OPPO音乐手机，蓝色滑盖的那种。”
　　 “我能帮你什么？”
　　 “你找个熟人查看一下宾馆的监控，看看能不能找到。我给我们市局领导打过电话了，宾馆说没有。我也不好意思要求什么。你帮帮我呗。”
　　 “我现在马上过去。”关键时刻还是靠同学。
　　 赵桂莲坐在办公室什么心情也没有了，在车上本想回来立即向领导汇报工作、着手安排软件培训的踌躅满志，全被手机的失踪搞得一片糊涂了。中午的太阳暖洋洋地挂在天上，满不在乎地照射着，窗外的枣树还是一张没有颜色的脸。有种东西你知道在哪里算不算丢？知道在哪里肯定不算丢。我的手机丢进海底了。我知道它在那里，算不算丢。前些天赵桂莲看到这个脑筋急转弯的时候，马上用自己的手机调侃一下。现在她的手机像一个生死未卜的亲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赵桂莲把中午走过的路仔细阅读了不知道几遍，每次到了关键部位，那个画面就模糊不堪，像此时的手机一样杳无音讯。她一直最骄傲自己有个过目不忘的大脑，可是关键时候还怎么就短路了。
　　 郭敏很快打回了电话：“桂莲，我到了宾馆了。餐厅的主管经理说，宾馆的摄影头不覆盖二楼的餐厅，我到监控室看过，经理说的不是假话。手机可能真找不到了。”
　　 “那谢谢你，你忙去吧！”赵桂莲客气了一下。
　　 “丢手机是常事。你每个月挣那么多钱干嘛呢。一会买个新的。”郭敏俏皮地说。
　　 赵桂莲所有的幻想全部破灭了，她的眼前不断闪烁着那款蓝色的滑盖手机，严丝合缝的滑盖，紧紧地夹着一张A4纸。安静的蓝色是经典的浪漫，每次滑盖都是水滴的声音，轻灵而动感。握在手里像蓝色的河水那么浪漫、蓝色的绸缎那么质感。音乐手机的立体乐感带给她多少遐想和美妙。她有时候就感叹人类的智慧，能构造出这么一款触摸人心灵的尤物。
　　 她喜爱这款手机，像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样。她担心屏幕被硬物划伤总是装在皮包的布质的夹层里。可是上次因为着急和一串钥匙放在一起，后盖被明显划了一道子。她找了经销商，确定无法弥补，才作罢。赵桂莲每次触摸手机，这道划痕就像划在她手上一样，让她感觉得疼痛。
　　 可是这样尤物就这么莫名奇妙消失了。在记忆里、在人海中消失得无声无息。是不是有什么外星人还是什么奇异的怪物中断了大脑的信号，她对那段丢失手机的记忆死活也想不起来。赵桂莲宁可丢了五千元钱也不愿丢掉的手机，它偏偏丢了。一种恐惧袭来。
　　 无计可施。赵桂莲心情复杂地敲开了副局长冯启才的门。
　　 二
　　 冯启才并非科班出身，这使他总觉得低别人半截。尽管后来函授了本科，但是那毕业证握在手里觉得总没有人家正规院校的证书那么硬气。才华加机遇才能等于成功。冯启才就是这句箴言的真正实践者和受益者。他有的是才华，没有升大学是家庭的错，不是他的错。冯启才一辈子最感慨的是有的人生不逢时，而自己恰恰是为某种机遇或者什么挑战应运而生的。财税系统面向全社会招聘，他压线通过了！不久，国家实行税制改革，许多地方税如深夜之鸟啼，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很多人都佩服冯启才的敏锐，他好像有一双先知先觉的眼睛，可以看到未来十年乃至二十年的路。这个本事不是谁能学会的。冯启才偏偏就有这个眼光，他捧着一本新税制教材挑灯夜战，用出色的业务水平和一只领头羊的形象，收集信息，出新招，搞得全省税务系统到这里取经。
　　 有两种人可以成功，一种人是善于左右逢源，相信水到渠成；另一种人凭的是实干，时代需要的时候自然脱颖而出。冯启才就是属于后者。他当上副局长完全是拼的实力。这也是很多年轻人奋斗的曙光，他们不埋怨自己没有背景，暗地里把冯局长当做自己的偶像。
　　 冯局长基本上是丰益县——不，是整个林城耀眼的星。最近市局正要提拔一批年富力强的业务能手，冯启才民主推荐的票数遥遥领先，用一句话叫做大有希望。冯启才对自己暗暗打了个满分，他上下楼步履沉稳，衣着依然传统，办公用品多年不换。上班和刚毕业的大学生一起探讨业务难点，下班和一起奋斗过的老同事下棋打扑克，人生一幅顺水行舟的模式。
　　 再光彩的人生都有不如意，冯启才因为家贫途辍学，门当户对的妻子只能是念了初中的张红果。婚后一直抚养孩子到这倒没有什么。关键是一颗星冉冉升起，另一颗渐渐暗淡。听烦了女人的粗言粗语，就像喉咙里总吞咽着粗粮一样，不是因为有餐饮进餐的欲望，而是源于本能，源于饥饿。人总是要过日子的。冯启才就是为了日子才天天吃着难以下咽的粗粮。
　　 赵桂莲分配到税务所的时候，冯启才当时任桥头镇税务所所长。她像野地里生长的薄荷一样，碧绿清脆，散发着淡淡的清凉的气息。她不是花朵，而是一树盆景，装点着枯燥的办公室。她每天忙完自己的工作，就安静地写文章看书，好像蜻蜓亭亭玉立在草叶上。她熟知股市新闻、金融次贷危机，脑袋好像一部百科全书一样，通天晓地。冯启才本身对自己没有上大学抱憾终身，看到一个知识女性不仅在业务上能够交流探讨，工作外还可以海阔天空。他的心里悄悄地下了一场雨，有些不知名的东西发芽了。
　　 赵桂莲忙完最后的数字准备回家，路过会议室发现所长斜躺在沙发上，他经常这样倒在沙发上跟人聊工作，开玩笑。这次一个人是睡着了还是？她推开门进去，看见冯启才脸色赤红，便走过去摇着他说：“冯所长，你是不舒服吗？”
　　 冯启才睁开眼睛，哼了一声又睡去了。
　　 赵桂莲使劲推了他一把，才发现冯启才发着高烧。她从衣架上扯过来一件衣服盖在他身上说：“你不要动，我去叫医生。”
　　 乡卫生院就在隔壁，古爱香大夫也是熟人。很快给冯启才插了液体。其实就是热感冒。
　　 古大夫嘱咐了一番就走了。赵桂莲想起儿子今天要吃汉堡，就说：“所长，你一个人行吗？“
　　 “你走了，谁给我拔液体？”冯启才声音不高，眼睛微闭着。不知道为什么赵桂莲的心紧紧地缩了一下，这个坚强的男人也有脆弱的时候，她就放下了皮包。很多年轻人把冯启才看做偶像，赵桂莲也不例外。对于冯启才，除了钦佩还是一种敬意。他说话不多，每一句都砸在地上。办公楼今天没有人，连做饭的季师傅也给苹果套袋去了。赵桂莲坐在椅子上，看着点点滴滴的液体流进了身边这个男人的体内。他靠在沙发上，像一只奔跑之后疲倦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