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醒悟
【引子】
什么?采访我?不不不,阿姨,我真的没什么可采访的。福利院是我的家,照顾小朋友是我的工作,什么优秀保育员,那只是院长妈妈哄我开心,叫着好玩的。
啊?要为我写个《十四岁妈妈醒悟记》专稿?别别别。求求你阿姨,千万别写!这要是上了报纸,我爸妈看到了,不气死才怪呢。再说,我都快十六岁了,才不是十四岁哩!
哦,你是说生星儿的时候?嗯……是的,当时还不到十五岁。不过,星儿都快满一岁了,过去的都过去了,别提了!
星儿么?挺好的。在福利院生活了半年,她长得挺好,一天一个样,开心死我了!
阿姨,你说得没错。我是真正体会到了,当妈妈真的不容易!
恨?早就不恨了。只是……额,怎么说呢,嗯……我觉得吧,现在还不是去见他们的时候。
聊天?那你能答应我不上报吗?
谢谢你阿姨!你可要说话算数哦。来,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坏蛋。盖章。也!
该从哪儿说起呢?嗯……让我想想,就从我离家出走开始吧!
【1】
我记得,那是2011年11月11号。任杨说,那天是6个1的光棍节,百年一次,所以我特别有印像。
那天上午,我在车间磨了半天洋工,被肥婆组长骂了个够呛。下班的时候,我蹭到肥婆身边,壮着胆子跟她请了半天假。出了厂门,我径直穿过马路,走到对面树荫下,跟等在那里的任杨偷偷碰了个头,就悄悄地溜回了棚户区。我没有回家,而是藏在出租屋附近的一条小巷里,看到老爸老妈相继上班走后,才回了屋。
我把几件属于自己的旧衣服胡乱地塞进背包里,刚拉开门,身后哗啦一声响,吓得我背一紧,收回了跨出去的那只脚。我急慌慌地遁声望去,只见一根灰色的老鼠尾巴,在我当床睡的沙发底下有力地摆动了几下,就消失不见了。
我吁了口气,站直身子,目光漫过陈旧杂乱的沙发、被褥、折叠床和纸箱,停留在饭桌上的一排旺仔牛奶上。那是一排五连装的红色纸盒,放在一摞作业本上,红得似一团燃烧的火。我慢慢走过去,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拥挤的杂物撞到。结果在沙发旁,我还是摔了个狗啃屎。结果是堆成一排的矿泉水易拉罐瓶,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一地,绊了我一跤。站起身来,我拍着酸痛的膝盖,心里恨不得拿把刀把那条老鼠揪出来。
看着盒子上那个俏皮的头像,我心跳加快,耳朵里涌现出一片吵杂的声音——
妈,姐姐又偷了我的旺仔牛奶!我不干,我不要她在这里,她是多余的!
死丫头,你是饿死鬼投胎的还是咋呀,小娃儿的零食也抢。都这么大了,要吃自己上班挣钱买去。
小惠,你个懒东西!昨天的衣服怎么还泡在桶里?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衣服下了水要马上洗,不然会被洗衣粉泡烂,总是不长记忆。
小惠,过来过来。自己看看,怎么洗的碗?那么大几粒饭粘到碗上,你看不见吗?你那脑袋到底一天想些啥,十三岁了,啥事都做不好,今后咋个过日子?!
……
我蒙住耳朵,用力揉着太阳穴,直到把那些声音全部揉走了,才松开手,喘了口粗气。我伸出手,快速把旺仔牛奶拿起来,放进扁扁的背包里,心里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感。
我想了想,撕了页作业本,匆匆写下了几行字——
爸、妈,我走了。我要到远方去,过我自己的日子,再也不回来了。反正我也是多余的,你们就当没我这个女儿吧。再见!
我用碗压好纸条,长长地吁了口气,走回门口,带上门,脚步轻快地走出了房间。
十一月的广东,天气还有点燥热。太阳从浑浊的大气层钻出来,斜斜地挂在中空,依然火热妖冶。门外有一口水塘,塘里的水是养料过剩的黑绿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粼粼的绿波,很是好看。似乎那水塘也知道我将要一去不还,在最后一刻,用美丽的身姿为我四个多月的陪伴华丽谢幕。
【2】
说真的,一路上,我是提心吊胆地数着时针过来的。每到一个站,我就会缩紧脖子,尽量把头勾到胸前,让头发垂下来挡住脸颊。即使这样,我也害怕一抬起头,就会迎上一张发绿的脸和一个坚硬的拳头。
车轮轰隆轰隆在我耳畔碾压,青山成片成片在我眼前切割,任杨的话一遍遍在我脑子里回放。他说我的私自离家出走,尤其是顺手从老妈大衣夹层里拿走的两千块钱,很可能会招来警察叔叔,把我抓去坐牢。他还说,到了那边,他会给我租间大房子,买台新电脑,把我养起来,让我天天在家上网打游戏……
我和任杨是在那之前一个月认识的。
那天,工厂停料待工,提前下班。我正为回去早了会被老妈抓住干杂役发愁,兰兰邀我跟她一起去逛街。
兰兰是贵州人,比我大两岁,进厂有一年了,是个老员工。兰兰手脚麻利,嘴巴也厉害,肥婆组长平时都让她三分,令我很崇拜。
我呢,肥婆天天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柳小惠,你的脑壳是不是被门夹过?来了这么久,啥都学不会,我看你还是回家让你妈把尿算了!肥婆组长一骂,车间的男女老少就笑,笑声窘得我手脚更笨,也羞得我不敢跟任何人讲话。进厂大半个月,我都是一个人上班下班,很孤独。
兰兰的邀请,对我来说,简直是无上荣耀,幸福得我舌头都不会卷了。
天气热,逛了一会儿,一身汗。衣服粘在身上,湿哒哒的,很难受。兰兰撩起衣服下摆不停地扇风,鼻尖上还是源源不断地冒汗。兰兰说,走,咱们到网吧凉快去!
网吧里光线很暗,空气中漂浮着脚臭汗臭狐臭烟酒臭,显得浑浊、脏污,令人作呕。
电脑前,歪着脑袋睡觉的,嘴巴大张着,口水像屋檐水一样从嘴角滴到了地上;光着膀子打游戏的,头上青筋暴突,眼珠子瞪得像牛眼,看了都让人害怕;那成双成对看电视的,旁若无人地又搂又抱又啃还发出奇怪的声响,令人不敢直视。
兰兰轻车熟路的,拉着我七拐八弯,越过那些地雷样的电脑和脑袋,到了一颗乱蓬蓬的脑袋后面,大大咧咧地叫嚷,表哥,请客!
这个表哥就是任杨。
任杨和我同在一个工业区,已经二十六岁了,几乎大我一半。他长得又黑又瘦,个子不高,留着飞机头,穿得很潮。他的目光很散漫,像是找不到焦点;脸像刀把,不笑的时候,僵硬得像生了锈,跟我在学校暗恋过那个阳光开朗的体育委员完全不同。但是任杨一坐到电脑前,眼里就会发光,脸也变得生动、活泼,显得帅气迷人。
任杨在网上有个美称,叫任教主。他的标志性动作,就是一手夹香烟,一手握鼠标,鼻翼一缩,嘴一张,自在地吐出一个烟圈时,电脑里就刷刷地倒下一片,血流成河。他再指尖抖动,潇洒地弹掉烟头的灰烬时,屏幕上就嗖嗖地连着跳动,停止时,已升了几级。
对于还在打泡泡堂的我来说,任杨简直就是神一样的玩家,是我的偶像。当偶像说爱我,要我做他老婆时,我除了羞涩,更多是荣耀。
任杨不但教会了我打《天龙八部》,还满足了很多我在老爸老妈那儿满足不了的愿望。
任杨知道我喜欢喝珍珠奶茶,每次见面,都会给我买一杯奶茶,而且只要珍珠不加椰果;任杨看我每次路过市场的小商品店都要回头看高高挂着的布娃娃,隔了几天就送给我一只半人高的白色泰迪熊;任杨见我不开心了,就会讲很多笑话,逗到我笑为止……
我跟任杨交往,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老妈总是郑重其事地警告我,在厂里不能跟男生交往。她越是打压,我就越想抵触。在家里她是王,说一不二;在厂里,哼哼,她管不着!
那段时间,虽然背着老爸老妈偷偷摸摸和任杨见面很辛苦,却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开心、最快乐的时光。不知不觉中,我把任杨当成了这世上唯一可以信任、亲近、依靠的人。
所以,当老爸让我滚的时候,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任杨。
【3】
任杨本来说要带我去电视里那花天酒地的大上海,结果去的是上海管辖的昆山,一个除了天气冷一些外,其它跟广东没什么两样的工业区。
工作还算顺利,是他一个堂哥介绍的,货仓搬运工。
任杨对这个工作不是很满意,说下贱。堂哥就满脸委屈地说,他们厂在这附近是福利待遇最好的,为了这个工作,他还特意请老大撮了一顿的。
为了方便我,任杨在工业区附近给我租了间二十五元一天的廉价旅馆,还给我买了部手机。
旅馆虽然脏点窄点臭点,但旁边有一家网吧。我白天睡够了,就去网吧打游戏,打到任杨下班,一起去吃夜宵逛夜市。不知不觉的,就过了十多天。
这期间,我在QQ上遇上了兰兰。
兰兰告诉我,我走后第二天,我妈就去厂里找我了,跟老板大吵了一架。第三天,还来了两个戴大盖帽的警察叔叔,他们把厂里所有人都叫去问话了。由于我平时独来独往,跟任杨的交往又很保密,所以警察叔叔也没问出什么来。
小惠,我什么都没说,你放心!兰兰向我一再保证并千般叮嘱,你要当心点,千万别让你爸妈找到你!之后,小企鹅就成了灰色。
那时正是下午时分,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光线很充足。我眯着眼靠在椅背上,眼睛空洞地盯着显示屏上那些闪动的小人,思绪回到了出走的头一天——
那是11月9号,工厂发了工资,一千二百块钱。
那是我熬更受夜、加班加点挣的血汗钱,也是我的第一笔收入。回家的路上,我计算着,要用这笔钱去买个手机、几件新衣服,还要买几本故事书。可是,屁股还没坐下,老妈就连要带搜地没收了我的工资,并且噏动着猩红的嘴唇,毫无商量地说,她是我妈,我的工资,理所当然地该由她来保管。
我生气了,跟她顶撞起来,你不是我妈,我没有妈!
啊?老妈的眼珠全变成白色,愣愣地看着我。
你们三个人是一家,我是多余的,我没有妈。我是奶奶养大的,你又没养过我,凭啥霸占我的钱?我把这些年积压在心中的委屈、痛苦、愤怒、怨恨,统统语无伦次地化成语言的利箭,嗖嗖地射向她。
老妈显然对我的话语感到很震惊,失神了好久,才连珠炮一样回击我。死丫头,你是奶奶养大的……我问你,这些年,你吃的穿的用的读书的学费,是哪来的?没有我们,你奶奶能把你养这么大吗?呜呜……你以为我们想在外头漂?还不是为了在城头买房,让你们姐弟俩过上好日子?白眼狼,居然说我霸占你的钱,气死我了……妈不过帮你把钱保管起来,等你以后读书用。
我才不要读鬼的书!我条件反射地吼叫起来。我讨厌读书,读了七年,我受了七年罪。好不容易因为这儿进不了公立学校缀了学,我才不回学校受刑呢。
书不读,活不干,那你变个人干啥?你咋不投胎变猪呢?懒东西,都是那死老太婆害的……老妈每次骂我,都会捎带上奶奶。在她的观念里,我就是被奶奶惯坏的。
奶奶是在麦子收了后走的。因为背麦芒摔断了小腿,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就去世了。村里人都说,奶奶的死,是老爸老妈造成的,他们丢下七十多岁的老人和不懂事的孩子在乡下不管。而且,奶奶受伤后,他们过了一个多礼拜才回来,耽误了奶奶的治疗时间。
我对奶奶的走一直无法释怀,听到老妈又喋喋不休地用口水鞭打奶奶的尸骨,我气得简直想跟她拼命。情急中,我破口而出,你们害死奶奶还不够,还要让她在地下都睡不安宁吗?!
这话,刚好被老爸听见了,他脸色铁青,沉声问,小惠,你说啥,哪个害死了奶奶?
你们!你们害死了奶奶。你们是杀人犯,我恨你们!
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老爸的声音像铁一样硬。
我要去告你们,我要让警察来抓你们……我已经失去了理智。
于是,啪一声响,我得到了老爸重重的一巴掌,和凶巴巴的一句:把你养糊涂了!滚,给我滚出去!
现在,我滚了,滚得远远的,他们一辈子也别想见到。
这样想着,我心里止不住地冷笑。
【4】
半个月后,任杨失业了。自离。一分钱工资没得到。
两天后,他的堂哥跑到旅馆骂了他一通,说他是扶不上墙的烂稀泥。
任杨说,个杂毛任冬,老子好歹在网上也是个教主,居然给老子找个下苦力的活,太不仗义了!这么大个昆山,老子就不信找不到好工作!
一连好多天,他早上信心满怀地出去,晚上才垂头丧气地回来,一所无获。几天过去,任杨变得越来越烦燥,成天锁着眉头,没事时就一瓶一瓶地灌啤酒。那段时间,啤酒瓶堆得上厕所都要扶着墙走。喝醉了酒,任杨就日天捣地地骂人,骂他妈的这鬼地方,骂个狗日的工厂,骂任冬骗了他!
我很不理解,这里,虽然不是电视里那种大城市,但一走出去,房子连着房子,工厂接着工厂,招工启事贴得满天飞,怎么任杨的工作就落实不下来呢?
一天,我感到很无聊,就要求他带我一起出去找工作。
一家很气派的电子厂招品检,工资和待遇都不错。任杨想了想,挤进了见工的长龙中。这时候的任杨,没有
了电脑前的自信和帅气,变得有些胆怯。他东张西望,像作贼似的。轮到他时,他畏畏缩缩地递上身份证,嗫嚅着说要做品检员。负责招工的是个高个子男生,他耷拉着眼皮斜睨了任杨一眼,扬着下巴,声音拖得很长——
霜儿的作品,总是吸引着读下去。
小说的构架与文笔,流沙学习了。
真的感叹,不是文学成就了人生的格局,而是人生成就了文学的格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