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年刚过，杨家庄村里就传出一条让人吃惊的新闻：六十六岁退休老教师丁文哲要和自己的结发妻子菊花离婚了！
　　 当今社会，夫妻离婚是再平常不过的的事了。可丁文哲的离婚却叫人们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节日过后的街道上，阳光暖暖的，一阵阵略带寒意的风吹起鞭炮炸碎的红色纸屑，在大街上飘来飘去，就像一群还沉浸在新年欢乐中的小孩子，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几个吃的舒舒服服又闲的极度无聊的村民正聚在一起津津乐道的谈论着这件事。
　　 丁文哲以前的邻居又是他本家远房的哥哥唏嘘不已的叹息着说：“唉，都多大年纪了，不该这样闹啊，真要离婚的话，他太对不住自己的老婆了！”
　　 见一家子这样说，几个人便随声指责起丁文哲来。
　　 “都是让有几个钱烧的！住上楼了，领着退休金，想梅开二度吧！那么大年纪了，还能开吗？”一句诙谐的话，逗得人们哄堂大笑，空气里立刻散发出鱼肉混合着烧酒的气味。
　　 “平时看着他文质彬彬，老实巴交的，挺让人尊重的一个人，谁知有这样的花花肠子啊，真是人不可貌相，可惜了！”说话的人愤愤不平，一脸委屈。
　　 “真要离婚，那真是忘本。不想想自己的家庭以前是什么样，如果不是他老婆，怎么会有他的今天？离了婚，就苦了他老婆了！”和丁文哲年龄差不多的的一个人替他老婆喊冤。
　　 “你们知道丁老师为什么要离婚吗？”说话的人年龄四十多岁，曾是丁文哲的学生。“都是让那‘网’弄得。听说他搬到楼上后，女儿给他安了个电脑，丁老师学会后每天和一个女的聊天，据说住的楼可能也是那个女的给钱买的。”人们听后全都瞪圆了眼睛，好像这才明白了丁文哲要离婚的真正原因。
　　 正在人们七嘴八舌的谈论这件事时，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深灰色中山装的老人骑着电动车气冲冲的从街头向这边走来，人们立刻停止了议论。来的这人就是丁文哲的亲家，以前杨家庄的支部书记杨光辉。
　　 杨家庄是靠近秦口河边的一个小村庄，杨光辉在村里干了三十多年的书记，可以说德高望重，但是一千多口人的村庄，他唯一敬佩的人就是光着屁股一块长大的发小丁文哲。一来是敬佩他的人品：老实憨厚，心灵手巧，对人不亢不卑，做事有求必应。最主要的还是敬佩他的才艺：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天文地理，无一不晓，是杨家庄公认的才子。村里写写标语，出个宣传栏，杨光辉都是找他帮忙，包括村里一些工作中的重要决策也找他给出谋划策。可丁文哲唯一的缺点就是大多数知识分子的共性----脾气有点倔，认准了的事谁劝也白搭。这不，当杨光辉的儿媳也就是丁文哲的女儿丁萍哭哭啼啼的向他诉说自己的父母闹离婚时，杨光辉就骑着电动车来到丁文哲家想问个缘由，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就气冲冲回来了。
　　
　　 其实杨光辉早就风言风语的听到自己的亲家要闹离婚，可他说什么也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因为他了解丁文哲的家庭，更了解丁文哲的性格，觉得他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民教师，不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再说都快七十的人了，说什么也不会这样失去理智。可当听到儿媳哭着和自己说这件事时，他觉得事情真的严重了，于是吃了早饭就骑着电动车来到了丁文哲家。
　　 一进门，看到只有丁文哲一人在家看报纸，就问：“嫂子呢？”“被儿子接去了”丁文哲一边说着，放下报纸赶忙沏茶。
　　 杨光辉一看亲家母不在家，觉得是个好机会，就单刀直入地说：“别忙着沏茶，听萍儿说你和嫂子闹离婚，是真的吗？”
　　 “是啊！”丁文哲故作平静的回答着，还是把茶叶放到茶壶里，端起暖瓶向茶壶里冲水。
　　 “老夫老妻过得好好的，为什么闹离婚啊？”杨光辉一脸不解。
　　 “这你应该知道啊！包办婚姻，没有感情，性格不合，没有共同语言……”丁文哲给杨光辉倒了一杯水，玩笑似的列举了许多理由，却很认真的回答着杨光辉。
　　 杨光辉被丁文哲的话气笑了，连忙打断他的话说：“还感情，还共同语言，都多大年龄了，还闹腾什么，也不想想自己还能活多少年！”
　　 丁文哲咂了一口茶有点严肃的说：“正因为自己活不了多少年了，现在才应该静下心来好好的为自己活一次，以前只为别人活了!”
　　 杨文辉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大声的指责着丁文哲：“你这样闹，让孩子怎么想，街坊邻居怎么看待你，你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啊！”
　　 看到自己敬重的老书记有点激动，丁文哲涨红了老脸。但他的犟劲也上来了，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不能总看着孩子的脸色做事，至于别人怎么看那是别人的事，脸长在自己的头上，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无论如何，这婚离定了！”
　　 杨光辉知道自己好友的驴脾气又上来了，觉得再劝他已经毫无意义。于是他猛地喝了口水，重重的把茶杯放在桌上，回头就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嘟囔：“都是有几个钱烧的……”
　　
　　 丁文哲在杨家庄教书时，两人经常坐在一起，无话不谈。沏壶茶，喝点小酒，尽兴时丁文哲拉着二胡，杨光辉唱个小曲，感情非常好。听儿媳说了这件事后，他想凭着两家多年的关系，两人多年的交情，把事情弄明白，然后好好的劝劝他。可丁文哲却不买他的帐！杨光辉回到家，心里的火气还没消，他拿出一支烟点燃，猛地吸了几口，火辣辣的烟气呛得他不住地咳嗽起来。
　　 他倒了一杯凉茶喝下去，心情平静了许多。坐在椅子上，望着那烟头袅袅升起的一缕缕青烟，思想着丁文哲说的话，那一段段往事也像这飘散的青烟，一缕一缕的涌上了杨光辉的心头。
　　 丁、杨两家是世交，丁文哲比杨光辉大一岁，他们是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丁文哲由于品学兼优，被保送到省师范学校学习。杨光辉则参军去了青岛。可谁知，丁文哲在师范学校还没毕业，家里就出了大事：他的哥哥开着村里的拖拉机和父亲去县城买盖房子用的檩条，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爷儿俩被翻在沟里的拖拉机重重的压在车下双双丧命！噩耗传来，一封电报丁文哲匆忙回家。一进门，看到痛不欲生的母亲和哭成泪人还在哺乳期的嫂子，丁文哲觉得天塌了，一阵眩晕倒在了父亲和哥哥的灵前。
　　 处理完父亲和哥哥的后事，看着精神恍惚的母亲和嫂子怀中嗷嗷待哺孩子，还有那刚刚打起地基的房子，丁文哲万念俱灰，毅然放弃了在师范学校学习的机会，留在家义不容辞的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
　　 几年后，杨光辉复员回家，担任了杨家庄村的支部书记。他非常同情丁家的遭遇，觉得丁文哲那么有才，却在生产队里干农活，实在太可惜了，在他的努力协调和帮助下，丁文哲在杨家庄担任了小学民办教师。
　　
　　 初冬的一个傍晚，丁文哲的母亲抱着刚刚学步的孙子来到了杨光辉家。杨光辉赶忙把她让到炕上，他的妻子则连忙接过孩子拿出饼干哄孩子玩。
　　 丁文哲的母亲坐在炕沿上沉默了一会，闲聊了几句后向杨光辉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光辉，孩子和他爹都去世了多年了，儿媳年纪轻轻的，咱不能耽误人家一辈子。”杨光辉点头表示赞同。“可我又确实舍不得我的孙子。我想文哲年龄也不小了，我想让他娶了他嫂子，你看这事怎样？”
　　 杨光辉听了惊得不知怎么回答：“这……。”
　　 “这可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没等杨光辉说完，站在一旁的妻子抢着赞成。
　　 杨光辉瞪了老婆一眼，推脱其辞的说：“婶子，这想法确实不错，可那要看他们两人同意不同意啊。”
　　 “和他嫂子说闲话的时候，我有意无意的向她透露过我的这个想法，他嫂子听后倒也没说什么，我只是怕文哲不愿意，所以我今天来就是想叫你给他们撮合一下，问问文哲愿意不？为了你婶子，你可要尽量的说服他啊！”丁文哲的母亲一边说一边擦着含泪的双眼。
　　 看着老人伤心的样子，杨光辉不好推辞，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这个让他感到十分头疼的差事。
　　 送走丁文哲的母亲，杨光辉挠着头皮在屋里不停地转圈，他觉得这个媒人不好当。妻子在一旁偷笑：“别转了，转的我都有点晕了，你既然答应婶子了，就要想办法去说合一下啊！”杨光辉给了妻子一个白眼，为难地说：“就丁文哲那个脾气，这事怎么登门去和他说呢？“虽然是个好事，杨光辉的妻子也觉得这件事难以说出口，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就帮丈夫出了一个主意：“再过几天，就是丁文哲母亲的生日，借这个机会，你去他家，就你俩时，问问他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不就行了吗！”听了妻子的话，杨光辉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决定丁文哲母亲生日那天，找个合适的机会和他谈谈这件事。
　　 果然不出所料，吃完生日宴，傍晚只有他俩在喝茶时，杨光辉借着酒劲向丁文哲提起这件事，丁文哲立刻气得暴跳如雷，愤愤地说：“我哥尸骨未寒，你就想让我娶我嫂子，这种无耻的主意你也想得出！以后让我怎么在杨家庄做人！亏你还是个支部书记。”
　　 杨光辉还想解释，丁文哲涨红着脸厉声喝道：“如果再提这件事，我立马就和你断交，从此你不要再登我家的门半步！”杨光辉见丁文哲话说的这么绝，再也无法开口。
　　 正在这时，门帘一挑，丁文哲的母亲走了进来，看到自己的儿子向杨光辉发脾气，赶忙解释说：“你不用和光辉急，这是我的注意。你想想，你嫂子年纪轻轻的，终究要再嫁人，如果带着孩子，我不想把自己的孙子送给别人受罪。如果不带，这么小的孩子你娘现在年龄大了怎么养活！我是万般无奈才有了这种想法。你应该体谅你娘的难处啊！”
　　 丁文哲为难的在地上跺脚：“您光为孩子想了，你为我想过吗！再说我和嫂子性格根本不同，就是在一起，以后怎么过日子啊！这件事万万使不得！”
　　 光辉趁机也在劝导丁文哲：“我觉得婶子的话也有道理，你就答应了吧！”丁文哲根本听不进去，不住地摇头：“这事绝对不行！”
　　 突然，丁文哲的母亲“噗通”跪在了儿子的面前，两眼泪花滚滚：“孩子，你就可怜可怜你老娘吧！就算为娘求你了，帮你娘、你死去的哥哥把孩子养大成人吧，这终究是我们的亲骨肉啊！”看到白发苍苍两眼泪花的老娘跪在自己的面前，丁文哲不知所措了，他想上前扶起母亲，可母亲却推开了他：“孩子，你今天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一向对母亲百依百顺的丁文哲没办法了，只好跪在母亲的面前，拉着母亲的手，眼泪模糊了自己的双眼：“我的糊涂的娘啊！你叫我如何是好啊！”
　　 杨光辉看到这个场景，这个刚强的汉子也不由得潸然泪下，他已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悄悄的推开门走了出来。
　　 初冬的月光，洒下一地清辉，杨光辉跌跌撞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后，一支二胡曲《二泉映月》颤抖着飘散在这清泠的月光下，那如泣如诉的旋律仿佛就是丁文哲那一声声深沉而痛苦的叹息。
　　 （二）
　　
　　 自己的好友摔杯而去，丁文哲心中觉得有点懊悔。杨光辉终归是为自己好才来劝他。他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望着那半杯残茶，心里有了一种“人一走，茶就凉”的感觉。他也知道，自己这样一闹腾，整个杨家庄一定会传的沸沸扬扬，有多少猜测就会演绎出多少故事，还不知有多少人在指责自己。当了半辈子村书记的好友，又是亲家的杨光辉脸上当然挂不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生气理所当然。他理解杨光辉此刻的心情，可有谁理解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呢？
　　 自从心里有了和菊花离婚念头的那一刻起，丁文哲看似平静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受着良心的谴责，这个老实本分却又重情重义的倔强老人每天在内心的情感纠结中挣扎着，痛心的煎熬使他食之无味，夜不能眠。
　　 当年，在老娘又哭又闹的逼迫下，他违心的和嫂子结婚，几年后又生了一个女儿。他发誓一定要把家庭搞好，好好对待嫂子，竭尽全力把两个孩子抚养成有用之才，用实际行动告慰九泉之下的父亲和兄长。
　　 多少年的操劳和努力，两个孩子不负所望，大学毕业后有了自己很好的工作。在菊花的辛勤操持下，家境也有了很大的转变。本想自己年龄大了以后和辛苦了半辈子的菊花好好的安度晚年，共享天伦之乐。可一次冥冥中的邂逅却打破了丁文哲的美好愿望，致使他今天陷入痛苦的抉择之中。
　　
　　 八年前的一个暑假，丁文哲担任的毕业班在全县统考中得了第一名，他被当选为省优秀教师到省城参加表彰大会。
　　 会议结束后省教委组织全体优秀教师游览济南的名胜古迹。故地重游，丁文哲心中十分激动，时隔三十多年，大明湖公园依旧那样美丽。湖上鸢飞鱼跃，荷花满塘，岸边杨柳荫浓，繁花似锦。夏日正是赏荷的最好季节，丁文哲站在历下亭边，凭栏远望，只见湖中荷浪迷人，葱绿片片，嫣红点点，淡淡荷香扑鼻而来。
　　 这时一只画舫在荷塘穿行而来，画舫上坐着一位气质高雅身穿旗袍的中年妇女，还有一位穿着连衣裙的姑娘，姑娘手中拿着一朵并蒂莲放在脸前轻轻地闻着莲花的香气，那中年妇女则望着满塘的荷花，轻声委婉地咏吟着：“荷叶荷花何处好，大明湖上新秋。红妆翠盖木兰舟。江山如画里，人物更风流。千里故人千里月，三年孤负欢游……。”丁文哲听出这妇人吟的是《临江仙元好问》，这首词既表达了与友人团聚的欢乐，又写出与之天各一方的离别的愁怅。此情此景，丁文哲深受感染，不由得随声吟到：“一尊白酒寄离愁。殷勤桥下水，几日到东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