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短篇 >> 江山散文 >> 铝盒记

精品 铝盒记


作者:酋黄 进士,6215.6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085发表时间:2016-05-22 18:17:49

我相信,一件普普通通的东西,它也可以成为一个人一生中非同寻常的记忆。因为我就有过这方面的经历。说起这个人,他便是我的父亲;而那件东西,则是一个寻寻常常的铝制饭盒。现在想想,那饭盒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它长有一拃,宽有一巴掌,大约三指多深,通体为银白色。猛一看,它不过就是一个长方体的盒子;可仔细观察,盒子的“四角”都变成了圆弧。盒盖的上方,还有一凸起的长方形,中间竖写着“钢精制品”四个字。其字体很规正,笔画是那种细细的阴文。
   关于铝盒的来历,说来话长。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一代伟人离世的那年,正好也是万众恸哭的那天,追掉会的现场就设在了我读书的小学校里。秋风萧瑟,阴云密布。大会开始前,喇叭里突然传来“阶级斗争要……”刺耳的声音。紧接着,我看到父亲被两个挎枪的民兵带上了台。当时,我还以为是在演戏,可只听到高亢的几声“无产阶级专政”,父亲便被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脖子里还多了一张废弃的烟箱纸,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五个大字。随即,就被带了下去。
   由于年龄的原因,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什么是“阶级斗争”,只是模模糊糊地听说我家是高成分“富农”;我也不清楚什么是“无产阶级专政”,我隐隐约约地感到父亲真的要“倒霉”了;我更不理解什么是“现行反革命”,但我断定那五个“黑色”的大字,绝对不会是好事。我虽然这样想,但后果远远超出我的预料。带走了父亲,我的家就像塌了天一般。爷爷郁闷填胸,一口气没有反过来,离开了人世。奶奶生了一场大病,从此变得精神恍惚。母亲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拼着命地干活;只有夜深人静的候,才悄悄地独自抹泪。
   在那段度日如年的岁月里,我明明看着天上有太阳,可总感觉照不到我的身上,感受不到太阳的温暖;月亮分明就在天上,可我家一直是阴霾一片,黯淡无光。一场场秋风吹过,一场场大雪飘过。终于到了花开的季节,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父亲突然又走进了家门。他除了挎着入冬前母亲找人捎去的棉被,棉被上别着一双绿色胶底的旧“力士鞋”,手里还掂了一个红蓝相间的网兜。网兜里是一张废旧的报纸,报纸里包着的,就是那铝制的饭盒。
   听父亲讲,那饭盒是在他住院时一个“朋友”送的。从记事起,我就知道,父亲患有一种叫做“十二指肠溃疡”的病。他经常吃着一种叫做“胃舒平”的大药丸,那药丸就装在蜡浸木塞封口的黄色的玻璃瓶里。父亲说,他有一次在“里面”犯了病,疼得要命,被送到了城里的医院。医生说,需要做手术。厂里面问父亲:“让谁来照顾好?”亲人都不在身边,父亲想起了一个人。那人是河南柘城的,名叫“朱桐”,听着好像《水浒传》里一个好汉的名字——“朱仝”。
   据父亲说,这“朱桐”还真是一个讲义气的人。他孤身一人,自幼学点武术,常爱打抱不平。有一次,一个小孩子多的人家,吃不饱、饿极了,偷了生产队里的玉米,被人发现报告给了小队长。小队长先是要回了玉米,还不肯罢休。可能平日里强势惯了,出口大骂。那家主人一直陪不是,小队长仍是不依不饶的。朱桐在一边看不下去,说了句:“都是同乡本土的,低头能过去,就行了。”不想却被小队长抓住不放,非要他说出怎么个“行”法。
   朱桐一气急之下,打了那小队长。或许是出手太重,没想到竟把人家的一只眼给打坏了。于是,也被送了“进去”。父亲身材矮小,初“进去”的时候,常遭人欺负。朱桐看不惯以大欺小,常常护着父亲。朱桐人高马大,跟着大伙吃不饱。当时可能是厂里觉得像父亲这样的所谓“政治犯”,人又老实,岁数大点,不会给周围闹出什么乱子,便安排他去看菜园。父亲一边把自己节省的拿给给朱桐,一边在适当的时候带点萝卜给朱桐吃。一来二去,两人论起了老乡,成了对脾气的朋友。
   在父亲住院的那段日子里,都是朱桐跑前跑后,一直地陪伴着。因为按照当时的规定,病人住院,要吃“病号饭”,需要自备餐具。“铝盒”底能盛汤,盖儿翻过来还可以打菜。父亲让朱桐给他买套餐具,朱桐就买了一个铝盒。父亲还他钱时,说啥朱桐也不要。朱桐说:“相识就是一种缘分,算我这个老乡送你的好了。以后再提此事,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父亲看朱桐执意不收,也就只好作罢。病好后,父亲又把这铝制饭盒拿回到了厂里。
   不久,国家形式发生巨大的变化。邓小平复出,拨乱反正。父亲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按照现在的话说,当时也就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却被心怀叵测的人上纲上线。父亲得到了平反,很快便放了出来。他到家之所以连我们家属都不知道,那时因为上面的要求紧急。“政策落实,越快越好”,先放人,后办手续。父亲喜出望外,当天就搭趁了一辆过路车,回到了家里。
   遥想当年,在我们乡下农村,很少有人吃饭是用“饭盒”的。大人们吃饭,通常用的是粗瓷大碗;小孩子一般是用“洋瓷碗”,也就是“搪瓷碗”。像这种铝制的饭盒,在当时的老家,几乎没有用到的。不要说没有,即便是有,谁也不会想着再用它去吃饭了。父亲早已把它当作了一种纪念,一种象征。是它,陪父亲走过了人生中那段最难忘的日子。那银白色的铝制物件,凝聚了一个特殊时代两个人特殊的感情。这感情,便是苦难中的真情。
   要说饭盒,无论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只有用来盛饭、吃饭,才能叫做“饭盒”。可在父亲的心中,也包括我们,那饭盒已经不是一个简简单单意义上的饭盒了,它似乎成了一件充满神圣的宝物,一直放在父亲床头靠里边的地方。父亲平时是一个闲不下来的人,下地干活之余,他还经常削条子编篮筐、用斧子锯子做木凳、收拾农具或制造劳动工具什么的。每每都是母亲做好饭,让我们去喊时,他才停下手中的活计。父亲站起身,扭扭腰,回一声“好的”,才走出门来。
   我常常趁这个时候,往父亲床头的里面瞄上一眼。看那铝盒静静地还在,也说不清什么原因,反正心里是挺激动的。或许是看的次数多了,我对“铝盒”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有一次,趁父亲不在,我悄悄地溜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却发现里面并无太多的东西。除了一些票证之外,还有一本“红宝书”,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毛主席语录”。红色的塑料皮,里面的字很小,但都是那种粗粗的黑体字。在盒子的最下方,紧挨盒底处,是一张规规矩矩折叠的厚白纸。
   拿起那张折叠的白纸,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看看没有人来,心稍安,便想起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段话:“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过后,我镇定了下来。我把折叠的白纸抖开一看,似乎是一大张信纸撕开的,这折纸只是留下的一半。上面还盖有圆圆的红色印戳,其中“无罪释放”几个大字,我看得最为分明。心想,这不是“政府”对父亲过去的“那件事”所做的政治结论吗?
   在那个无法无天的时代,一张纸牌子就决定了一个“政治犯”的命运。“王法”就是政治,说你是“反革命”,你就是“政治犯”。“革命”的时代,“革命”就是普天下的“政治”。整人就是革命,整人就是“政治”的需要。我真的不知道,一个农民,一个在田里种庄稼的农民,说了一句“空中的鸟语”,便成了一个被革命的对象,便成了一名政治犯。既然事情如风一般地已经过去,父亲还留他干什么?难道谁还会愿意留恋那场噩梦呢?多少年过去了,让我没想到的是,后来在我上了大学、入党调查的时候,父亲还是主动地拿出了他那张珍藏很久、已经发黄的“政治鉴定”。一个时代,留给人心里的阴影,那将是一辈子。
   还记得有一年过春节,母亲用挑拣的肥肉炼成了油,苦于没有一个合适的地方储存,猛然间想起了那个“铝盒”,问父亲。父亲一向听从母亲的,特别是“那件事”之后,他更觉得对不住母亲,心中一直惭愧。即便是他内心里有些不愿,因为那“铝盒”简直就是他的命。可看着母亲急切的样子,他最终还是收拾收拾,腾空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装了肥油的“铝盒”,变成了“油罐”,经常就放在了灶台上。每天烧饭、做菜,一连好几遍地从铝盒里铲来铲去,一片一片的猪油放进锅里,“滋滋啦啦”的响声,爆炒葱花的香味,一遍遍地传来,给我家的生活带来了无尽的欢乐。
   想起那年月,营养匮乏,每天中午,常常都是喝黑菜面条。我小时候是跟着奶奶,惯着意长大的,吃饭挑食,不愿吃黑菜,奶奶就提前给我盛出来,再下黑菜。当时,我所吃的没下菜的面条,好像就叫做“白眼”面条,其实就是水煮面条。奶奶可怜我,常常在我吃之前,掀开铝盒盖子,用手中的竹筷,在肥油里膏一下,趁面条正热,再在碗里搅一搅,上面立即就会飘出一层油花来。有时奶奶忙,让我自己弄,我就端起铝盒多膏些。不知为什么,每当我接触那“铝盒”的时候,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的感觉。
   后来,生活好了,油水渐渐地多了,吃这种猪肉烤“肥油”的机会,倒是少了。慢慢地,铝盒似乎失去了它那“特殊”的地位。即便是依然放在灶台上,也有被冷落的嫌疑。父亲发现了,便把它洗洗刷刷,想要收藏了起来。但这时候,那些所谓的票证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他的那张所谓的“证明”也裹进了一个布包里,深深地缝在了他那油腻的枕头里面。而“铝盒”,父亲最终还是把它放在了堂屋当门的方桌上,平时放些瓜子什么的;逢年过节,再放些糖果之类的,这“铝盒”似乎一直也没有闲着。
   有一次,我问父亲,这破旧的铝盒,还要它干什么?又不指它吃饭,也不用它盛油了。放瓜子、水果糖之类的,盘子不是更卫生吗?再说装在铝盒里,拿着也不方便呀!更何况那一段历史是我们家最黑暗的时候,还是忘了它吧!父亲沉思了片刻,摇摇头说:“一个人,生活中的屈辱和委屈都可以忘,但别人在你最困难的时候,给你的帮助又怎能忘却呢?那苦难中建立的情谊忘得了吗?看着这“铝盒”,我就是一种幸福;一天看不到,我就有些失落。”
   二十年前的那个秋天,父亲去了。他患的是急性脑出血,我们未能给他说上最后一句话,他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话。让我不理解的是,他得病的前一天,只是感觉头有些不好受,觉得是血压高,也没有太在意;母亲劝他,他只说“明天”吃过早饭,去卫生所拿点药。可没等第二天吃过早饭,母亲做好饭,喊他的时候,他已经躺在院外场地上一堆豆棵旁,睡着了。手里拿着的,正是那个“铝盒”。盒里面才刚刚捡起,遗落的几粒圆圆的黄豆。
   埋葬父亲的时候,我决定把那“铝盒”放在他的身边,一起埋掉。时光荏苒,岁月匆匆。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想起那“铝盒”,我就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我也就想起了“铝盒”。铝盒虽然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东西,它却因生活凝聚在了父亲的生命里。一个人,一件物品,有时说起来,真叫人感动。人和物品,同属于这个世界。但世间除了人和物品之外,好像还有一些真东西在,是友情,感恩,还是什么?我想念父亲,我又一次记起了那银白色的“精钢制品”——铝盒。
  

共 4292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一个寻寻常常的铝制饭盒,却装满了父亲的冤屈。作者描写了父亲当年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时一家人的受到的打击。父亲住院期间,他的好朋友朱桐在急难时候伸出了友谊之手,每天跑前跑后的陪伴照顾父亲,并为父亲买了一个铝饭盒打菜打饭。父亲病好和政策落实之后,就把这个铝饭盒当成自己受难时候的见证,也当做朋友在危难之时伸手相帮的见证。始终珍惜着,收藏着。文章描写了父亲对好朋友那种友情的珍藏和铭记。欣赏。【编辑:紫气东方】【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052212】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紫气东方        2016-05-22 18:18:04
  文革期间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除了成份论,人们时时处处都注意自己的言行,唯恐哪句话说错了就会成为反革命,就被戴上了高帽,就成了专政的对象。
紫</span>
      </div>
      
       <!--回复评论-->
      	      
         <div class=
2 楼        文友:酋黄        2016-05-22 19:14:07
  问好紫气东方编辑,辛苦了,感谢您精准的编按与点评!
挥鞭赶四运,拈笔集华彩
3 楼        文友:晨爱        2016-05-26 11:53:44
  一个普通的铝盒承载着老师对父亲的无限思念,真挚的情怀,朴实的语言,读后让人黯然泪下。读了老师的文不觉让我想起了文革时期有恩于我的老师,也被不懂事的师生们五花大绑站在台上挨批、挨斗,而我竟然也被一些老师煽动,代表班上上台发言,还我画出一副硕大的《打到牛鬼蛇神》的漫画贴在学校的墙壁上。唉,现在想来不仅觉得可笑,更觉得可悲。从那以后,我下决心不当老师,可身不由己,还是逃不过老师的行业。欣赏!问好老师,顺颂夏祺!
晨爱
回复3 楼        文友:酋黄        2016-05-26 12:06:13
  往事不堪回首,留下的唯有祭奠。幸福的日子,一同走过,感谢生活。问好晨爱老师!
共 3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