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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百味】加缪的人间(小说)


作者:李衔夏 布衣,369.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87发表时间:2016-05-22 21:16:45
摘要:——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提出:“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


   王一土对结束生命方式的思考已有颇长一段时日。他一生没干成过什么像样的事,对这最后一次选择,他显得异常慎重,甚至可以说是挑剔。触电和卧轨吧,太暴烈了,不符合自己的性格;割腕和上吊是女人的死法;父亲死于抗日战争,他绝不学日本式的切腹;投水怕家人捞不着;安眠药浪费钱,太小资情调。最后剩下两种:灌农药和跳楼。他本身是个农民,灌农药当然最省事,但他插了一辈子秧,不想最后仍以农民的方式了结自己。于是,他下定决心,感受一下从天而降的滋味。这绝对是城市的死法,农村哪来高楼啊,咱在死的时候也当一回城里人。王一土的计划进入第二阶段,隔三岔五进城,寻觅合适的高楼。
   但那些达到跳死人的高度的楼房哪个没有门卫,哪个不需门卡,他一个乱摸乱撞的乡巴佬,哪能想上就上?时间过去半月,他依然停留在仰望外观的阶段。
   其实王一土对城市并不陌生,他所在的村庄就坐落城郊区,开个小摩托也就二十分钟车程。女儿当年还是在市二中读的高中,那几年他跟妻子余停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旧屋,拉拉货,赚点小钱。余停本来叫余婷,十三岁的时候唯一的弟弟因车祸去世了,家里没了男丁,父亲就给她改成了余停,在老一辈人的眼里,女是女,男才是人。王一土没念过几年书,但抄过几年经文,他知道,余停就是我要停止的意思。
   王一土二婚娶的余停,余停是初婚,四十岁之后余停妩媚的本性渐渐显露出来,每当王一土为了余停与其他男人的是非而火冒三丈时,余停总能一句话浇灭烈焰:你是享用过两个女人的男人了,你我相识之前我还是一张白纸,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王一土立马蔫了,心理安慰自己:谁叫她是余停呢,好男不跟女斗,我忍,我停。两人育有一女,名叫王宠。两夫妻对这个宝贝女儿很好,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悲剧。不过那不是王一土寻短的原因。
   王一土和余停是小学同学,余停是班花兼班长,是所有男同学的梦想。余停泼辣是从小就在村里出名的,王一土是那种调皮的坏学生,几十年后当年的同班同学经常想起一个画面:余停挥舞着班主任赏赐的鸡毛掸子一路追打王一土,过道两旁课桌上的书本落英缤纷。他俩结婚后,同学们以此事嘲笑王一土时,他总不无得意地笑道:你们看吧,三岁定八十,当年就看出苗头了,咱俩能成,完全是她先追的我,我躲都躲不及。
   王一土是见过大世面的,省会广州去过几十遍,首都北京也去过十几遍。其实他不想去的,但余停死活拉他去。印象最深刻的是广州的一个广场,有块空地比整条泉龙村还大,有个门口比村旁的泉龙河还宽,来来往往、密密麻麻的人比泉龙村建村以来祖祖辈辈所有人口还多。他佩服余停面对这种令人心潮澎湃的场面时能哇的一声哭出来,继而是起伏如群山的嗷嗷之音。王一土从包里拿出牛皮卷,利索地摊开,上面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他俩时而站立,时而跪倒,换不到两个来回就会有警察过来询问他们的事,然后他们会被带离现场,在一个固定的地点面对一群固定的人说一番固定的话。后来余停厌倦了,到达那块人潮汹涌的空地竟然脱起衣服来,一共发生过两次,第一次脱剩三点式内衣,第二次干脆一丝不挂。余停脱完第一件就丢给王一土,命令道:拿着。王一土只好拿着,双手定格在半空,不一会儿手上落满了衣物。这时,余停会大喊:我跟谁谁谁睡过觉,我跟某某某上过床。王一土知道这些都是大官的名字,同时他也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他并不是对余停有信心,而是对她所喊的名字所属的人有信心,这些人怎么会看得上一个早过了更年期的农村小老太。他的心很痛,但表情显得沉默而麻木。
   因为女儿和外孙生活在女婿方星随的城市,两个家庭隔了好几百公里,所以他们对王一土和余停的事知道得不多。两位老人走上这条路是为了高中时代的王宠,十年过去了,王宠已经有了幸福的生活,对当年的事早已淡忘,而余停却仍然执着,毫无停止的想法。王一土劝过她,说她应该放下,否则,每一次行动其实都是在重揭女儿的旧伤疤。余停哼了一下:世界上为什么这么多不公平,就是有太多你这样的人,打落牙齿和血吞,滋长了恶人嚣张的气焰,我不行,我一定要讨个说话,就像当年我追着你来打,打不到你誓不罢休。
   王宠继承了王一土温和的性格,却也继承了余停妩媚的基因,从小到大就桃花满天飞。方星随给王一土打过好几次长途电话,两个男人远隔千里对酌谈心。方星随细数王宠多宗大罪:经常穿着暴露、经常跟男人暧昧、经常宿夜不归……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经常,像大铁锤一下下敲击王一土的心。方星随补充道:小的问题我就不说了。王一土眼泪止不住往下落,试探着问道:那你准备怎样?方星随的一句话令王一土立马安下心:婚我是坚决不会离的,但我不知道我这种决心能不能一直坚持下去,我只希望她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我会对她很好的。王一土心里清楚,方星随对王宠也好不到哪里去,王宠说过一件事:方星随曾骑在她的腰上连扇她十几个耳光,她的耳边至今还回荡着那雄壮爽脆的啪啪声。王一土的话仍以安抚和平复为主:我答应你,我会狠狠批评她一顿,两口子闹点小矛盾很正常的,千年修得共枕眠,不能轻易放弃了,我是帮理不帮亲的,只要不是你的错,我就会站在你这边。他真的训斥过王宠几次,王宠想离婚,他怒道:当初我和你妈都不喜欢他,是你一门心思要嫁他,咱们才勉强同意,现在你又要离婚,你光想着自己高兴,有没有想过家人啊,有没有想过雄仔啊!王宠顶撞过他:你自己不也结了两次婚!跟妈这次才是你真正的幸福吧,凭什么我不可以!王一土下了狠话:你想离婚,除非我死了!
   某种程度来看,王一土跟方星随属于同一种人,为了爱可以包容一切:方星随可以接受王宠的过去和现在;王一土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站在妻子的裸体旁为她捧衣服。王一土是爱余停的,为了她,他可以跟从九岁开始陪伴他到二十八岁的香烟绝交。作为男人,他的灵魂从此少了一把火。
   王一土萌生轻生念头源于飞在村庄上空的一句话:王一土,你老婆洗日光浴,你居然还能坦然地做只衣撑子,你还是不是男人,还是不是人!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不说始作俑者余停而是骂他,难道自己有错?难道让衣服落在地上?难道让妻子穿脏衣服回家?
   站在十层高的天台时,王一土用五十分钟的时间重温了一遍五十年的人生,很多人、很多事,他都忘了,至少比能记起的要多。脑海里最清晰的头像不是别人,正是余停,脸上挂着洞房花烛时那抹清淡而迷离的浅笑。他只见过一次,往后便被那种咧嘴的大笑所取代了。犹豫两三个月后,最终敲定十层楼是最佳的高度,矮了死不了人,高了又血肉模糊,十全十美最好。王一土要找那种刚好十层高的楼,他一定要在最高处跳下,不能半路出家。天台的宽阔,能容下他所有的软弱和怯懦。他是跟在住客身后偷偷溜进来的。这幢楼装了电梯,但他选择步行。一步一个台阶往上走,步履坚实而沉厚,仿佛终点不是天台。两旁泛黄发黑的白墙越来越模糊、发亮,透出天堂的纯净和安祥。
   王一土有过一次买房的经历,是那种老城区的旧房。当时王宠刚考上市二中,成为全村的骄傲,王一土摆了一天流水席,阵势像是高中状元。在王一土看来,女儿很快就会成为城里人了,他要咬咬牙,借点钱买套城里的房子。后来女儿没考上大学,做了几年机修工,嫁给了同事方星随。虽然方星随所在的城市比他们的贫穷落后一些,而且隔得比较远,但他家好歹在城里,王一土也就勉强答应了。通过多方了解,王一土联系到了有房出售的人,她已人在美国,说可以便宜一点卖给王一土,让他跟一个房地产经纪人交易。王一土看过那间房子,十层,顶楼。炎炎夏日的正午,整间屋子氤氲着一团蒸汽,洋溢着汗水拿到火上烤的味道。那个经纪人是个女的,姓顾,年轻漂亮,一套黑色西装套裙、足有十寸高的高跟鞋,走起来显得斩钉截铁、雷厉风行。顾小姐几次三番用一种带毒的眼神从上到下扫视王一土,使他浑身哆嗦。语气极尽刻薄,言辞暗含讽刺。经纪人是按交易价格算提成的,自然不愿意房子低价卖出去,背地里没少抱怨房主:干嘛招惹这样的穷亲戚。王一土自然无法理解她的意思,穷人自有穷心思,他以为是看不起他,觉得他买不起房子。王一土后来经常跟人谈起这事,说当时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是冰冷的。从此彻底打消了进城定居的念头,用他的话来说是:咱家世世代代都是农民,骨子里的血都流成了阡陌的形状,这辈子是离不开一亩三分田了,反正披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咱还是甭做那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梦了吧。
   等真正站上天台,王一土并非是想跳下去。他本来要跳下去的,这时则换为亲手折叠的一架纸飞机轻轻悠悠地飞下去。楼下没有一个行人。王一土注视着渐行渐下、越来越小的纸飞机,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变得很轻,有种飘然腾空的力量。两天前的下午,王一土进城买福利彩票,希望临死前能中个大奖。一辆飞速行驶的轿车来不及急刹,侧向蹭倒了王一土。王一土想着自己快死了,没什么留给余停和王宠的,遇到个这样的事,正好讹点钱。于是开口要价五千。车主倒也淡定,居然选择报警。不一会就有交警过来问话,王一土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去医院验伤。车主花了近两千元给他做全身检查,车伤倒是小问题,却检查出王一土罹患血癌,如不及时医治,最快三个月,最迟活不过半年。
   王一土一下子懵了,直愣愣地吐出四个字:咱没钱啊。当时在场的医生、护士、车主、交警都不清楚他这句话到底是说给谁听的,仿佛是对他自己说的。
   这件事他只跟儿时玩伴大墨说了,并叮嘱大墨千万保密。几年前,大墨的母亲得绝症死掉了,他最理解王一土的心情了。两个男人在田边的土坡上一坐就是半天,也不说话,只是沉默,晃过神来已见四周黑透。王一土率先打破寂静,开玩笑道:幸亏当年没娶你老妹,不然现在就连累你们家了。大墨的眼泪虽然看不见,但他的声音中带着咸味:春花可喜欢你了,嫁不到你是她一生的遗憾,结婚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咱们村,她不想重临伤心地啊。王一土幽幽地说:脑壳的遗憾总比肉身的艰难好,她后来嫁得很好啊。大墨破涕为笑:春花有次跟我说,她盼着余停先你而去,如果你还愿意娶她,她会立马离婚嫁给你的。王一土乐呵呵道:真是傻丫头、疯丫头。大墨说道:你不知道她当时有多恨你,她最恨你的地方是,你结两次婚居然都不选她。王一土转了一个话题:你知道吗,我并不是害怕绝症,我早就想死了,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悲伤起来,可能是生活的吊诡吧。大墨不太相信王一土会想死,大概这是王一土的自我安慰吧,于是他也就不再说话,从怀里摸出香烟,叼一根点燃。红红的火焰映照出他的脸庞,只见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神充满了故事。王一土说:给一根我吧。大墨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你戒烟都好多年了。说吧,把嘴上的那根递给王一土,自己重新点一根。此时,两颗一眨一眨的红眼睛,幽魂一般窥视着这片深黛色的山林。
   末了,王一土让大墨先回家。大墨问道:你自己一个人没事吧。王一土笑道: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一个只剩三个月命的人,还怕有什么事!大墨走时把香烟和火机留下了,等王一土抽完十几根香烟,月亮已经偏向西边。王一土噔的一下站起身来,对着一棵胡桃树说道:既然上天要多给我三个月的命,咱就收割完这拨晚稻再上路。
   两天后,他站上十层高的天台,不过是想完成心灵的自我祭奠。
   在放弃自决又等待死亡的日子里,王一土曾跟余停发生过一次有趣的对话。王一土说:今天,刘副县长找我谈了一下,他们愿意把补助提升到八十万。余停愤愤地说:谁要他们的补助,我们家又不是穷到揭不开锅,我要讨回的是合理赔偿,三百万,少一分钱都不行!王一土说:现在都讲依法治国,女儿的事,法院已经判决了,政府管不了了。余停哼的一声:你被他们洗脑了吧,手指拐出不拐进,我不管它是哪里处理的,只要是共产党的天下,我就只认共产党的政府,法院判决又怎样,我相信它会有错必纠,这么大的罪居然才判四年,而且也不判赔偿多少钱,我最气的是受害者是一个未成年人,法院审判居然不通知她的家长出席,判判判,判个鸟啊,一定有黑幕。王一土反笑道:说得这么好听,我还不清楚吗,说到底还不就是要钱。余停怒了:你这个叛徒,是啊,我就是为了钱,怎么样,谁叫我老公穷啊。王一土无奈道:那你可不可以注意一下方式方法啊,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余停慨然道:你受不了就别站在旁边提衣服啊,我就是要造成社会影响,否则他们怎么会重视!王一土火了:你想让我死啊?余停嘿嘿笑了:有本事你死给我看啊!王一土感觉心脏在喷血:你以为我不敢吗?余停哈哈大笑:我就看准你不敢,小时候就只会被女人追着打,都不知道还手,你敢死那是天大的笑话!王一土问道: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男人,那你干嘛还嫁给我?余停笑道:鱼腩无骨容易吃,我可以一辈子欺负你,哈哈。王一土沉默了片刻,突然也乐了:怕你是欺负不了我一辈子了,实话告诉你,本来我真的想过去死的,只是后来改变了主意。余停笑得更开心了:我就说嘛,临阵脱逃,胆怯了吧。王一土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等着瞧吧,你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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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生活的烦忧让人透不过气时,想到的便是以死解脱,可是当死亡真正来到眼前时,相信大多数的人都会措手不及甚至害怕,舍不得永别世间的亲人朋友,还有就是很多未了的心愿。那一刻生离死别撕心裂肺,有多少生命的哲理在其中诠释。王一土跳楼自杀前检查出来患有血癌,小说构思新颖独特,内容曲折离奇,让读者悬着的心又纠结不已。王一土和妻子余停的小吵小闹又让人忍俊不禁,语言诙谐幽默。读着读着,跟着文喜而喜,跟着文忧而忧,足已看出作者文笔功深厚。段落紧密,首尾连贯。最后王一土在临终前将淫贼的害人之物切断了,让他再也不能祸害人了。一篇佳作,让我们回味无穷,倾情推荐!【编辑:梁心】【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524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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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梁心        2016-05-22 21:19:38
  学习了,遥握作者,感谢赐稿,期待你的更多精彩!
2 楼        文友:梁心        2016-05-22 21:29:38
  生命是父母赐予的,除了法律,谁也没有权利终结。所以要珍惜宝贵的生命,珍惜身边的人,人生的路上烦忧痛苦是暂时的,阳光总在风雨后。
3 楼        文友:沫同        2016-05-22 22:53:10
  珍惜生命,珍爱自己。问好作者,感谢赐稿。
4 楼        文友:宏声        2016-07-15 12:28:18
  我在盛夏里不午休,阅佳作使我聚精会神。读了远方老师的佳作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几千汉字老师挑选打出来就是那么动情感人。宏声向老师取经来了,在江山文学路上拜师提高写作水平。问好!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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